蕭陵極其緩慢地眨了下眼。“助我登位。”謝輕聲重複道,“屆時,你想殺誰殺誰,想向誰報仇便向誰報仇,如何?”兩人一坐一立,而謝微微彎腰俯身,便使得他們視線平行交錯。蕭陵寒霜般的視線從謝的眼中移至他發間的桃花花瓣上,輕輕一訕:“若我想殺你呢?”謝輕笑開來:“隨時奉陪。”“你們謝家人,我的確是想殺盡的。”四下無人,連眼線都來不及跟隨他們的腳步至此,僻靜的院落裏,除了花瓣簌簌落地的聲響,便是蕭陵平穩的呼吸聲,“但也正因如此,我才不信你們說的任何一句話。”“先生不信我,的確是情有可緣。”謝麵上仍舊保持笑意,“人們在表陳自己的真心時,常常喜愛用‘剖心為證’一類的話。”他在蕭陵輪椅前蹲下,揚首看他,話說得情真意切:“可我有一身的赤心肝膽,先生想要看哪顆?”第18章 喜聞樂見的龍陽之好信任二字一旦被蒙塵,便再難重見天日。何況這一世的蕭陵,對謝氏皇族的仇恨從來不曾收斂過。站在因果一端再回首往事的時候,謝忽然明白,前一世的蕭陵為何會與李縉勾結,又為何會在敗露後麵對憤怒的自己不爭不辯,從容赴死。太師之位從來不是蕭陵想要的。他盡心扶持謝,助謝在朝中站穩腳跟與李縉抗衡;而在另一端,他亦與李縉是盟友。前世最終的結局是李縉死,謝生,若命運反之,也沒什麽不同。不過是他操縱下複仇的一枚棋子罷了。也許這一世,蕭陵也早早與李縉一家搭上了線。蕭陵從來都是孤身一人,他的目標也從來都是明確的。然而說了這麽多,謝也並不是輕易能交付真心的人。方才的交鋒之中,他說的寥寥數語中,也唯有一句是真話助我登位。可惜現在的謝,依舊看不透蕭陵的心。謝凝視著不動聲色的蕭陵,收起笑意,故作深沉地歎了口氣:“先生可真是生了一顆石頭心。”“那這樣吧。”他趁蕭陵不注意,忽而站起身依靠在輪椅的扶手上。若從背麵看去,謝整個人幾乎都埋在了蕭陵的肩頭。桃花花瓣翩飛,自二人背後簌簌飄落。“先生可以先回答我另一個問題。”謝說道,“下在我父皇身上的毒,先生可知是哪一種?”*謝曾想過,王太後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的。當今的皇帝並非庸碌之人,他才情橫溢,亦熟知帝王心術,隻是因為身體原因,才使得手中權勢旁落。前世的謝即便沒有蕭陵相助,也能將李縉徹底拉下馬,無非是花的時間長一些罷了。他相信謝青山也能做到。可意外發生了。謝青山五歲那年中的毒,就注定他這一生都會被困在了牢籠之中。太上皇駕崩後,諸多後妃與之入皇陵隨葬,後不過數年,宮中所有能繼任皇帝之位的皇子皆離奇死亡,唯有王太後一人因撫養謝青山留下。把控一個人,就要將他的所有盡數握在自己手中,包括他的性命。於是那下在年僅五歲的謝青山身上的毒,便有跡可循了。蕭陵的回答印證了他的猜想。“隻是猜測?”“隻是猜測。”謝看著他,“所以想找先生求證。”“聰明人在這宮中可活不長。”蕭陵低眉撿起一片花瓣,放在鼻尖嗅了嗅。直到現在,他渾身上下豎起的那張無形屏障,才好像春風化雨般消散了。白衣襯著他的冰雪之姿,讓謝常在心中將他的神態擬作神佛。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那種在人間被煙火供奉多年的神佛。它因人們信仰崩塌而碎落,經由千百年變化,被埋葬在厚重的冰雪之中。再過千年,又有人將它從地底挖出,擦拭他額間的風雪,展露他慈悲的眉眼。謝在此時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個念頭興許在許多年前,蕭陵也是一個會溫柔笑著的人。“先生說的是。”謝道,“是故如我十哥那般的人才會入皇祖母的眼。”傀儡皇子,隻需木訥遵循指令,不需要多聰明。要麽如謝青山那般病骨支離,要麽如十皇子那般蠢笨天真。隻可惜十皇子當局者迷,還以為自己承歡王太後膝下,與她是骨肉至親。蕭陵又道:“你想替換謝端,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於先生來說是件好事,不是麽?我可是誠心想與先生合作的。”謝笑道,“我今日強行入殿,便已闡明自己的態度。十哥固然好拿捏,但對於皇祖母來說,卻未必是一件好事。”有些事不能說透,雖寥寥幾句,但謝相信蕭陵懂。若王太後盡數掌握著皇權也就罷了,謝氏一族的皇子們雖不堪大用,但也正在對皇位虎視眈眈;而朝中如李縉這般的世家、大儒、財閥各個不是省油的燈;更別談在遙遠的北疆,盤踞在那塊疆土上的巨物懷遠王鳳家。在眾多掣肘之下,王太後單打獨鬥顯然極其容易陷入劣勢。謝青山雖一身病骨,但到底不如從前那般容易拿捏,而謝,則是她新的轉機。就看王太後有沒有這個膽識來用他。謝如今孤立無援,他亦需要蕭陵。“這是個好買賣。”謝繼續循循善誘,“我若登位,便注定要與我那皇祖母鬥上一鬥,皇室內鬥,江山不穩,社稷動蕩,不正中先生下懷?最終無論誰勝,皆會元氣大傷,屆時先生便可趁虛而入,一舉鏟除你恨之入骨的人與物。”“你話太多了。”蕭陵截住他的話音,抬眼冷淡地看向謝。眼前這位小皇子有些急了。到底還是年紀小,蕭陵想,即便這個謝氏十三子比他見過的任意一個皇子都要聰慧,但也還是太急了。而蕭陵在屈辱中蟄伏數十年,不急於這一時。他視線略過謝,落在遠處的桃樹之上:“那你是否想過,若真如此,你也許就是下一個謝青山。”謝笑道:“若不這麽做,那便隻有死路一條。生與死,人總是要挑一條路走的。”這條死路他前世早已走過,荊棘滿地,走得腳底鮮血淋漓。這一世,他偏要看自己是否能踏出一條通天的路來。也不知是突然穿過雲層的陽光太刺眼,還是四周的落英紛紛揚揚的,遮擋了視線。蕭陵闔了闔眼,眼睛仿若被晃了一下,再睜眼時,眼底的情緒已然不見。他朝謝抬了抬下顎:“過來。”在謝有些疑惑的視線中,蕭陵伸手從他發間拈下一片花瓣。花瓣唯有指甲蓋大小,顏色淡如水,夾在謝的發間,宛若一片雪花。雪花落入蕭陵雙指尖。他手腕一抬,那純白的一點霎時四分五裂,星星點點地散落下來。“花雖好,人卻礙眼。”蕭陵意味不明地說道。星點落下,風忽起。這偏僻的庭院裏,因無人居住,似乎已許久不曾來過宮侍打掃了。除了春風之下的落英繽紛,還有在上一個冬日裏死去的枯葉,在風的助力下一路嘶聲高歌。謝目送蕭陵離去。他沒有得到答案。蕭陵的心太硬,旁人根本無法借外力窺探到一二。謝被滿目的桃花迷了眼,心中隱隱不甘。這一次若不成,往後便真的毫無機會了。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蕭陵對他來說,都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助力。卻見蕭陵操縱輪椅走出去不遠,忽而側頭出聲:“今日之事你打算如何說?”謝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蕭陵說的是什麽。此刻距他們離開上陽宮已有段時間,若王太後有心,遍布在宮中的眼線早已知曉他們今日見的這一麵。王太後雖不會明說,但心中定然會生出警惕,謝遲早會找機會將這件事有意無意地解釋給王太後聽。謝早有應對,於是從容答道:“那日在練武場,學生對蕭先生的相助心懷感激,想與先生……”“太麻煩了,而且太假。”蕭陵不耐道,“我有一個說法。”謝:“?”在謝看不見的地方,蕭陵微不可見地扯了扯嘴角。“你便說,你與我皆有龍陽之好吧。”謝:“……”……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但總覺得,哪裏不太對。隻是沒等他思考清楚,蕭陵又回身將手臂搭在輪椅的扶手之上。他微微抬首,用一種極其冷靜的聲音說道:“所以從現在開始,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作者有話說:好想澀澀啊,如果還不能澀澀的話,我的一些,就是比如我的容貌我的身材,還有我的社交的禮儀,還有美好的品德,美好的性格甚至靈魂都會被摧毀了。可是謝小弦還沒長大。(。第19章 膽大包天的謝小弦十皇子居住的玉華殿外又多了好幾層守衛。若有人問起,侍衛們卻隻是搖搖頭,說不清楚在防誰。但要是一有人瞧見謝,哪怕他隻是從玉華殿門口路過,也如臨大敵。是日謝剛下學,想趁順路進殿哄哄十皇子,看這架勢,當即腳步一轉,循著來時的路回去了。生氣便讓他氣著吧。謝來回幾次,耐心告罄,心想愛誰誰。當日他雖奪了十皇子的風頭,亦獲得太後的認同,但實際上處境並沒有什麽變化。在諸多皇子中,表麵上最得寵的,還是十皇子。方才下朝後,太後在與朝臣商議一應事宜之時,陪伴在側的依舊是十皇子,謝連門檻都沒摸到。這使得謝像個費盡心思爭寵,最後狼狽落敗的棄子。這也在謝的意料之中。因為還需要一把火那把暗火需要動搖太後心思,要讓她覺得,扶持一個聰明有膽識的皇子,遠比扶持十皇子這般愚忠之人要好得多。他離開玉華殿,慢吞吞的、漫無目的地走著。宮牆內風聲幽靜,耳畔是不知名的鳥吟。雖是做了十年的江山之主,但他卻從未這般閑散地走在這片土地上。在世短短數十年,少有安寧的時刻,而眼下春風和煦,陽光正好,謝微微展眉,露出幾分酣足的神情來。這把火……讓誰去添呢?他這般悠然地想著,全然不知自己失了方向,竟慢悠悠地晃到了皇帝的寢宮之外。經過半個多月悉心治療,皇帝這來勢洶洶的病症也很快痊愈。太醫說他不宜多憩,應當趁著大好的春日時光四處走走。他與淑妃正在距離寢宮不遠處的水榭吃茶,眼一抬,便透過半圓的洞門瞧見了謝。雖離得遠,但彼時日頭大,謝又穿了件青白色繡袍,晃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