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誰知道那時尚且年輕的他,在看到自己父親幾乎可稱為叛軍時的心情?彼時他還能揚鞭策馬,在戰場上英姿馳騁。可如今,卻因為那場慘烈的戰事,落得一身病軀,隻能坐在這方寸的輪椅中,遠望那片夢裏的西南了。往事付諸水流,與殘敗的、宛如落花的過往一同被無情衝刷而走。太後回過頭來,深深凝望著謝:"無論你與蕭陵是何種關係,我都可以視若無睹,但是星瀾,如今依舊遊離在大周疆土上的蕭氏舊部必須清除。留著他們,於百姓無益,於江山無益。蕭氏舊部隻要一日在,蕭陵對江山的威脅便一日存在,你與他即便在一起了,也不得安寧。"“但蕭氏舊部若盡數消失,蕭陵沒了依仗,自然不可能再做危及社稷之事,你與他亦可相守相知。前些日子,永州賊寇動亂一事,便與蕭氏舊部有關。”沒想到蕭陵未曾讓謝辦的事,竟由另一種方式顯露在他麵前。謝目無波瀾地與太後對望。這位年輕的太後眼中,滿是悲戚,卻又處處透露著堅毅。似是為那數十萬百姓,亦是為十多年前因為一個人的錯誤而慘死的將士。但,這些話裏,真相又存在幾分呢?謝無端想到。太後真的認為他會盡信?虛虛實實之中,有掩蓋真相撒的慌,亦有謊言中埋藏著的真相。她的目的並非是將真相鋪陳開來,而是為了將謝逼到無路可退的境地。這些屬於皇室、屬於前朝遺事的密辛裏,一旦觸碰到邊緣,便身不由己了。謝並沒有拒絕的權利。他隻好略一俯首,將胸中呼之欲出的氣悶之意壓製下去,恭恭敬敬道:“孫兒遵命。”*一語話畢,天邊忽然烏雲團聚,明眼便知一場傾盆大雨即將落下。這雨一下,汴梁便可入秋了。陽光褪去,象征著天子權柄的龍紋屏風亦黯淡無光起來,太後重新坐回長椅之中,儀態端莊,清貴豔麗。謝緩步退下,手扶上了勤政殿的門框之時,身後的太後忽而又冷不丁地開了口。“星瀾,不知你是否還記得你的九哥哥?”謝呼吸一滯,許多紛繁複雜、猶如夢魘般的記憶席卷而來。這個名字他分明刻意回避,連夢都不敢讓它入,如今,就這般赤裸裸地擺在了他的麵前。他雙手藏於袖中,緊緊地攥住了自己的指節。“你怕是忘了吧,那時他在宮中住了幾年,我依稀記得,好似還與你關係交好。後來懷遠王鳳易死後,他便回了北疆,繼承懷遠王的爵位。”謝深深呼出一口氣:“皇祖母……為何會突然提起他?”“因為他也去了永州。”太後淡淡道,“他會助你一臂之力。”第59章 永州我來了!謝又做噩夢了。還是那座熟悉的宮殿,天子與朝臣們商議天下大事的地方。龍紋盤虯,滿目黃金,旁人莫敢直視之處。他坐在皇位上,聽見一門之隔的殿外震耳欲聾的腳步聲。那是在暴君統治下不堪忍受的反叛者們,他們身穿胄甲,氣勢洶洶,勢要將暴君斬殺於刀下。有一儀態雍容的男子被眾多追隨者簇擁,蔽日的陰影下,謝看不清他的臉,亦望不進他的眼。但他知道,那雙眼,一定是恬靜地注視著自己的。就像少時一樣。有的人天生適合在蒼茫之中拉弓挽月,有的人卻要在肅肅晦色中苟且一生。男子揚臂開掌,便有身側之人遞過長弓,弦動如號聲,箭快似疾雨。“嗖”利箭刺破空氣,攜帶著風霜的殺意。午夢千山,窗陰一箭。在死亡降臨的前一刻,謝終於看清了這個人溫柔且決然的眉眼。*勻速行駛的馬車忽而一個顛簸,隨後停在了路邊。謝身形一歪,被迫從夢中醒來。街邊吵吵嚷嚷,他掀簾往外看時,馬車已過城郊,送別的蘭亭近在眼前。他雙眼困頓,似還沉浸在那場久別重逢的夢中,秦庭便已湊過來,低聲道:“你十哥來送你了。”此番下永州,並不需要太大的排場。運河一事畢竟勞民,有秦家打頭陣,其餘世家即便不做聲,也會在太後的威壓下拔一點身上的毛。從他們手中榨取油水,謝也不便做的過於招搖。於是,這場蘭亭之別無人來送最為合適。謝想了想說:“讓他回去吧,沒什麽可送……”“謝!”話音未畢,那人已三兩步趕來,大喇喇地從車懸爬進了車內,侍奉在身邊的宮侍膽戰心驚地看著他的動作,生怕一個不慎直接摔下來。接近晚夏,在路途中顛簸數月之後,到達永州時約莫便要入冬了。謝在馬車裏備了一些禦寒的大裘,十皇子剛進來,便似東道主似的,揮手將它們推到一旁,一屁股坐在了謝身側。謝看得有趣:“怎麽?你也要跟我一起走?”“我才不去呢!”十皇子說,“那地方沒有汴梁繁華,我若是去了鐵定遭罪!”“那你火急火燎地跑進來做什麽?”謝瞥了他一眼,揚首便要喊侍衛把人請出去,結果被後者一把扯住袖子。“急什麽,我來送送你不行嗎!”他覺得自己向來度量大,不屑與謝計較,說完兩句,便在謝狐疑的眼神裏,從懷裏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手帕。謝:“怎麽?還有禮物送我?”“也可以這麽說。”十皇子嘿嘿一笑,邀功似的,“你猜這是什麽?”謝原本沒什麽興趣,但十皇子討賞的嘴臉太過明顯。他接過帕子一瞧,見上麵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再一看,才發現這些字都是人名,叫得出的叫不出的,都整整齊齊地排列在上麵,像一張特製的花名冊。“這是我從衛漣口中問出的李黨名單。”十皇子道,“除去京城中的人,裏麵還有一些目前在永州的。我拿回去思量了幾天,想著興許對你有用,就拿來給你了。”那些名單裏,的的確確有一些連謝都沒察覺到的李黨之人。這的確是一份極其重要的禮物。謝翻手收下手帕,抬眼看向十皇子。他讓十皇子去接近衛漣,本來就沒指望能得到什麽結果。誰曾向十皇子竟然不僅能將衛漣拉入皇黨,還從他嘴中問出了這一份名單。細細一想,自上回鹿鳴居一別,他與十皇子,也許久沒有見麵了。“謝謝十哥。”謝收好手帕,笑道,“十哥還有別的什麽事嗎?”空蕩的馬車之內唯有他們二人。謝收好手帕後,亦不似從前般與十皇子熟稔,這般不近不遠的距離,讓十皇子個更加小心翼翼。打量許久後,十皇子仍舊沒有在謝臉上看到熟悉的神色,難免垂頭喪氣起來。“我知道你我要避嫌……”十皇子呐呐道,“你與我立場不同,終歸要走向不同的路,但是十三……”說著說著,還是沒忍住喉中泄露出的哽咽:“小十三,咱們還能做兄弟麽?”他生得人高馬大的,情緒卻並不見得有多穩定,易怒、容易被利用,偶爾還喜歡哭。謝沉默了片刻,終是歎了口氣。“你還記得在練武場上打我一耳光的那個伴讀麽?”十皇子猛得坐直身子,頗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記得,不過那個時候你我不是還……”“他還在你身邊當差吧?”謝打斷他。十皇子連連點頭:“在呢,你放心,過會我就把他趕出去,讓他永世不得入宮。”“不用。”謝抿嘴一笑,“你回去打他三耳光,我們就算扯平了。”“啊?”十皇子張了張嘴,“什,什麽意思?”“沒什麽意思。”謝說,“我這個人很記仇,若是受了委屈,又沒有加倍討回來,這事可是過不去的。”十皇子迷茫了。可片刻之後,他那張榆木疙瘩似的腦袋忽然當的一下開了竅,眼中亦隨同一起閃爍起光來。*蘭亭過後,便是迢迢而望不盡的山水之路。謝所坐的那輛馬車落在最後,搖搖晃晃的,便這麽趕赴下一場棋局去了。汴梁城中,涼意四起時,許多富貴人家早早添置了新衣。而皇宮之中,文宣門後的那處偏院,十年如一日地寂寥清淨。蕭陵坐在那棵生滿翠綠舊枝的桃樹下,膝上擺放了一張信紙。紙上的筆跡遒勁有力,可觀書寫之人的心境“先生親啟。皇祖母曾告知星瀾蕭氏一族過往,先生覺得,星瀾會信幾分?此去永州山高水遠,明月遙記。先生若還記得星瀾,切記送抵書信,予我心幽。是為: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蕭陵淡然地將書信紙麵撫平,拿起時亦聞得到墨水的濃香。秋風掃盡滿地的閑散花草,卷起一陣殘風,亦吹拂過蕭陵的臉。此時,青竹恰好懷抱一堆物什走過,看見蕭陵孤零零地坐在樹下,便順嘴叮囑了一句:“先生早些回屋,免得被風吹得傷寒。”蕭陵將信紙折疊好收進信封,目光落在青竹懷裏抱著的衣物上:“你要去做什麽?”“把這些扔了。”青竹道,“先生不是不喜歡屋子裏有礙眼的髒東西嗎?”他懷裏抱著的不是別的,而是那日謝在他這偏院裏換下的衣物。由於沒有告知,青竹並不知道這件衣物的主人,亦不知道要趁早收拾幹淨,以免難以清洗那沾染了血的袍子已經互相粘合在一起,已看不清原本的樣貌。半晌沒見回應,青竹便兀自往院外走去,打算找個宮侍把這些處理了。下一刻,他家先生驀然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