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間,誰都沒有再出聲。半晌,秦庭道:“你看,若是將弱點赤裸裸地擺在人眼前,定然會死無葬身之地。”說罷,他又將眼神似有若無地飄到謝身上:“難道殿下會把弱點隨意展露出來麽?”“我?”謝眯眼看向那已經死透了野兔,微微一笑,“我可不是野兔。”“那麽殿下就不要再試圖問我討要真心了。”秦庭道說,“不是誰都如你一般。”謝沉默半晌,微微頷首:“你說的對。”這一回,他是真的要從馬上下去了。暗處的護衛略有眼見力地走上前來,以自己的身體做踏板,扶著謝穩穩地站到了地麵。秦庭目送他隨著護衛走遠,忍了忍,還是問了一句:“殿下去哪?”謝頭也不回:“去見我的弱點。”*在驛站中待的第二個月初,餘潛再也忍受不住,說什麽也要去敲開州府衙門。好在這一回謝不再無所作為。他身為皇子,身後代表的是太後,這李景揚就在再桀驁,不會不給天子麵子。除了秦庭,大多人都跟著謝趕往了府衙。他們穿過大門,又親自隨著府上的管事被引進正廳之後,得到了卻是李景揚臥病在床,是在無法親自迎接的消息。餘潛聽了,不免氣笑了:“竟真被小殿下說中了。”府衙內的管事俯首鞠躬,聊表歉意:“真是對不住,殿下,我家老爺身子骨一直都很好,不知早怎的就突然病倒了。”說完,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謝一眼,發現人眼神根本沒落在自己身上。“……殿下?”“哦。”謝回神,“你們的大人真的不能出來接見了?”“是的。”管事歎道,“若小殿下不嫌棄,小的便先給諸位安排住處,待李大人身子好些,定然會上門賠罪。”府上沒有什麽異常,看來這李景揚是真的閉門謝客,誰都不見。那他要見的人,便也不在了。謝收回視線,不鹹不淡地看向管事:“不用了,你記得給我送句話給他。”“殿下請講。”謝輕笑道:“今日他李景揚不出來迎接我等,他日可別後悔。”說罷,也不看管事的臉色到底是青還是白,兀自轉身離去。隻是下一刻,那府衙的大門前,不知何時走進來一幹人等。為首的那人氣度雍容,貴而不冷,身姿挺如鬆柏,步伐猶有定勢。“看來今日本王來的不是時候?”作者有話說:趕上了!!零點前!!!第61章 謝,不要緊張在謝的記憶裏,上一次見到鳳九淵,還是汴梁的雪下得最盛的時候。那是一年春之伊始。正值“正朝”,朝臣們原本應當按例入宮給皇帝拜年。然而當今天子卻以“雪積厚、恐難行”唯為由,拒絕了所有的拜賀。朝臣們看著半空中撒鹽可擬的雪花,紛紛搖頭,說皇帝那避不見人的臭毛病又犯了。北疆極寒,汴梁這點微弱的冬風對於鳳九淵來說不值一提。他找到謝的時候,人在禦花園的角落裏。天上的雪不見停,一個太監以身作騎,正馱著謝在雪地裏艱難地爬行。這場雪下了許久,太監被凍得雙頰通紅,手掌也皸裂出血。他的雙膝因在雪地中長久地磨損而劃出一道血痕,在滿目蒼茫的白色中分外顯眼。謝並未戴冠,長發就這麽順著肩頭披散下來。他一手扯住係在太監胸口的繩子,一手持鞭揮舞,邊喊邊鬧,笑得燦爛又殘忍。宮侍們侍奉在一邊,不敢出聲,更不敢多看一眼,因為他們知道,看一眼便會被砍掉腦袋。於是鳳九淵走進來時,正巧與謝麵對麵撞上。天子的表情空茫了一瞬,繼而驀地暴戾起來。“好大的膽子!竟敢攔朕!”他揚手就要揮鞭,被鳳九淵收掌攔住,纏在腕部。“陛下。”來人溫聲細語,仿佛尤恐驚擾夢中之人,“是我。”太監終於被解救下來,拖著無力的雙臂眼角含淚地跑走了。雪簌簌地下著,落到天子纖長的睫羽上。“你來做什麽?”謝歪著頭,頗為天真地向鳳九淵湊近了幾分,似乎是要認認真真將他的樣貌納入眼中。隻是他凝視了半晌,沒在鳳九淵眼底看到想要的,最終索然無味地退開:“你來晚了。”離開的那一刹那,鳳九淵卻驀然握住謝的手腕。“放肆!”謝當即反手一揮,方才用來“馭馬”的鞭淩空繃緊,唰得一聲向鳳九淵抽去。這一回,他不躲不避,任由淩厲的長鞭攜風而至。謝是衝著他的臉去的,那長鞭自然而然在鳳九淵的臉上重重烙下一道劃痕。不消片刻,鮮血便從傷口滲出,一滴一滴如海棠花瓣落在鳳九淵的袖袍上。鳳九淵渾不在意,甚至不覺得痛。他隻是靜靜地看著謝,目光溫柔依舊。“你要跟我走嗎?”“走?”謝回眸看他,“去哪?”“去江南,去北疆,或者往東走。你想去哪,我便陪你去哪。”他描述的景象仿若一個遊行四方的遊俠於廣闊天地間徜徉,不談過往、不論將來。那是十歲的、剛從冷宮裏出來的謝可以期盼的,而不屬於天子謝應當去的方向。謝將長鞭收入袖中,眼中不複靈動。“我不會走的。”謝望向遠方,像一隻羽翼盡斷的鳥。“若有一天我真的走了,那便是我死的那天。”順理成章的,後來便是諸兵略地時,四麵楚歌聲。地方反叛的世家子弟揭竿而起,懷遠王鳳九淵隨行。紫鸞殿上,二人隔著那道看不到盡頭的長階,像隔著歲月中悠久的河。陌路兩岸。鳳九淵拉弓引箭,箭矢如飛電過隙,他卻再沒回頭。*州府府衙的管事看到鳳九淵到來的那一刻,仿佛比看到皇帝親臨還要驚嚇。他暗自以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嘟囔了一聲“他什麽時候來的”,隨後揚起笑臉,熱切地迎了上去,三叩九拜,極盡尊敬。“小的府衙管事李璋,拜見九王爺!”“免禮。”鳳九淵淡淡笑道,“初入永州,未拜帖入府,還望李管事莫嫌本王唐突。”倒是……一點也沒變。謝想到。彼時謝剛從冷宮出來,就聽說宮裏住進了一個叫做鳳九淵的小世子。他原本應當與自己的母妃一起住在榮春宮,但十幾歲的年紀,已算不得孩子,為了避嫌,隻好輾轉進了謝所住的偏院。謝還記得那場初見。身量未達成人的鳳九淵,抬臂躬身,悠悠邁出半步,禮節周全,氣度不凡。“鳳九淵拜見十三殿下。”他抬起眼時,那雙眼如一脈永久寧靜的山泉,不浸風雪,不染纖塵。“豈敢豈敢。”姓李名璋的管事諂媚一笑,彎腰屈膝,伸出手想將鳳九淵引進正廳,“王爺從北疆來永州,這山高路遠的,我家老爺沒盡到地主之誼才是怠慢啊,九王爺您稍等,隨小的進廳,小的這就去稟告老爺。”鳳九淵輕聲一笑。身邊隨行的兩位侍衛卻像聽到什麽指令似的,齊刷刷主動上前,一把將李璋扶了起來。在李璋受寵若驚之時,鳳九淵又道:“不必,李州府病體抱恙,本王怎敢叨擾?不過想著此來永州,需向李州府打聲招呼,未曾想這般不巧。”說著,鳳九淵的目光落到了謝的身上:“看來,今日我與十三殿下,都算是白跑一趟了。”“不不不。”聽到鳳九淵話中隱含的離開之意,李璋連連否認,連嘴上的胡須都隨著一抖一抖,生怕鳳九淵扭頭就走,“王爺尊貴之軀,就算我家老爺生著病,也得親自出來迎接,萬沒有將貴客擋在門外的道理啊!”因鳳九淵要就此離去一事,李璋過於急躁了,一時沒注意自己言行裏的不妥。隻聽謝道:“哦?既然這般說,那在李管事的眼中,我便是可有可無之人了?”李管事嗯嗯啊啊半晌,沒說出一句話來,冷汗卻淌了一地。誰都看得出來,這李景揚是奉了李縉的命,要給初來乍到的謝一個下馬威。可李家,不,李景揚此人,似乎對鳳九淵又頗為重視。李鳳兩家雖常有往來,但不過是一些利益上的東西。鳳家獨善其身,不與任何一家有人情牽扯,這李景揚……或者李縉……是有所求?謝不動聲色地看著李璋臉上的汗一股一股地往下淌,心中不免嗤笑。在一眾人心懷鬼胎之際,他再次開口道:“李景揚不出來,不如叫李縉出來?”四下詭異地一靜。謝:“李景揚可沒這麽大膽子把我晾在這,李縉倒是有。不過他卸任官職之後,如今隻是一介草民,想來也沒什麽資格見我。”李璋臉色扭曲:“十三殿下……”“不出來?”謝笑道,“那日後要是想要九王爺再來這府衙,可就難了。”鳳九淵來得趕巧。不知是早早就到了永州,就等著謝來此,還是正好隻是巧合罷了。但既然有這個巧合,謝不用豈不是虧了。間隙中,他往鳳九淵的方向看了一眼。鳳九淵也在看他,那是一雙溫和的、仿佛能包容萬象的眼。兩人不是陌生人,那一眼,仿佛看盡了分離間的無數個春秋。謝不可抑製地回想起在宮裏的年少時光,與最後相見時,那決絕而溫柔的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