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夏鬆了口氣,委身行禮,輕輕闔上大門。屋內霎時寂靜下去,唯有汩汩的如同活水一般的水流,若有如無地響起。秦庭站在謝身後,從他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見發髻豎起後的耳垂,還有耳垂上那顆細小的,如同墨點的一般的痣。“如何?”謝不為所動,徑直忽視掉自己身上灼熱的視線,問道,“那群賊寇之中可有異常?”秦庭靜默許久,久得謝以為他也隨著檀夏離開了,才輕聲開口道:“有,但具體的,我沒探查出來。”“為何?”“那群賊寇明麵上看是山匪占山為王,卻組織嚴明,上下級也十分分明,甚至還有區分身份的袖章。葉一曾試圖混入他們之中,竟也被發現身份有異,險些栽在裏麵。”謝眸色一動:“有正麵衝突?”不知是沐浴之所太過閉塞,屏風之外的香有些熏人,秦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微不可聞:“有,但他們應該不知道我們是誰。”謝微微頷首。依照秦庭所說,賊寇有異常,多半是因為蕭陵那些輾轉到永州來的舊部。他們若正麵發生衝突,不日定會傳到李景揚的耳中……屆時,李景揚恐怕是會坐不住了。那麽……他謝能在其中怎麽運作呢?蕭氏的人肯定是不能殺的,不提蕭陵,當年蕭氏滅族一案,在謝心中始終是個解不開的謎團。太後那些真真假假的話,謝隻有親自驗證方可揀起來聽。思至此,他心中已有定論,順手將散落在眼前的碎發撩至耳後。“沒事,時間太緊,等時機到了,我與你再去一次。”屆時,便可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的去。他垂首,開始往自己頸間澆水。距離重生之日已能按年月計算,他這幅身體也已隱隱不見少年的模樣,四肢纖長的同時,身長也在飛速拔高,想必再過數月,少年的身形便徹底一去不複返了。按照慣例,在浴桶的水麵之上,檀夏為他鋪了些花瓣。謝原本是拒絕的用度精細是一回事,過於無用與繁瑣又是另一回事。不過好在檀夏堅持,要不然眼下他就要真的和秦庭“坦誠相見”了。若是尋常人便也算了,偏偏他才剛剛要過秦庭的真心。謝輕輕一笑,心道,這秦槐序明明對自己心存不軌,怎麽偏偏要心口不一呢?他心有芥蒂,難不成,是想讓謝拿真心交換不成?他無邊地想著,一時忘了身後還有個人。浴桶中的花瓣是清雅的梅,並不過會香得過分,沐浴之後,身上會攜帶清淡的植物味道。謝一邊思忖著興許要找個時間去鳳九淵所住的府邸探探路,或許能從他口中得到一些有趣的事,譬如,他來這永州究竟是為何。這半年裏,究竟又幹了些什麽。如果他明目張膽的問,他的九哥哥定然會如實相告。畢竟鳳九淵從不說謊。想著想著,謝忽覺鼻尖飄來一陣熟悉的香味,除去這份香氣,其中還夾雜著另一股奇怪的味道。香氣不是浴桶中清雅的梅香,亦不是屏風之外點的驅趕蟲蟻的香,這香氣……對了,是安神香!苦蓮的味道!他與鳳九淵告別之後,袖口曾染上過這種香氣。檀夏還說,這香氣沾袍,若非拿水浸泡清洗,否則不會輕易消散。那另一種味道呢?是血。謝神色一凝。後知後覺地發現秦庭已許久不發一言,驀然回首道:“你受傷了?!”“終於發現了?”秦庭歎息道,“我還以為你……”話說一半,聲音卻戛然而止。秦庭像等任務似的等著謝問出口,隨後整個人失了力氣,猛得往前栽去。作者有話說:來晚了……第63章 你還想要嗎?秦庭就這麽直挺挺地栽下來,若不是謝眼疾手快地將他整個人抱住,他就要麵朝下淹進浴桶之中了。從進來到現在,秦庭說話的聲音一直都是極其微弱的,謝心中有事,並未注意到。而屋內輔助沐浴的香又燃得正旺,他身上那點微小的血腥味,幾乎都要與香氣融為一體了。水是溫熱的,用來沐浴最為合適,而用來包裹兩個身軀火熱的男人,卻有些方枘圓鑿。狹小的浴桶內一下子擠進了兩個人,使得謝不得不蜷縮起腿,給秦庭騰出一些空間。他原本是想喚人進來的。可轉念一想,秦庭好歹是一個朝廷官員,偷偷摸摸去到賊寇所在的窩點,又沒向誰報備,萬一被有心人做文章,對秦庭來說百害而無一利。血腥味不似作假,如此距離地貼近之後,那股濃重的帶著不詳氣息的味道,讓謝狠狠地皺起了眉頭。他伸手輕輕拍了拍秦庭的臉,試圖喚醒他:“秦大人。”沒有動靜。秦庭既然能安穩無恙地回到驛館,或許證明這傷並不是很嚴重?有可能是因為一刹那的眩暈感,才使得秦庭沒有站住,亦或者……是他有意的。隨即,謝又搖了搖頭,恍然覺得自己的心思實在是有些歹毒。沒換到回應,謝隻好讓秦庭靠在自己肩頭,決定先看看秦庭傷在了哪裏。他方才看到過葉一,證明二人是一同回來的,若秦庭受傷,葉一必定知曉,除非秦庭連葉一都瞞著。謝眸色幽深。……還有一種可能,他們並不是一直在一起行動。衣裳黏糊糊地粘在秦庭身上,血液與浴水混合在一起,讓血腥味愈發嗆鼻。謝目光遊離,手輕輕拂上秦庭的脊背,在上麵摸索片刻,終於在肩胛骨至後腰的地方,觸摸到一道細而長的,類似於劍傷的創口。為了看得分明,謝索性一手拽住他的衣領,另一手徑直往下一拉扯傷口即時暴露在謝眼前。肉眼看來,這傷不像是普通的劍傷,創麵並不平整,靠近創口邊緣的地方,還有一些微小的鋸齒型傷口,想必傷秦庭那人,用的武器並非常人所能攜帶的。會是鳳九淵嗎?謝想。如果不是鳳九淵,怎麽解釋秦庭身上攜帶的,那與鳳九淵香囊之中,一模一樣的苦蓮安神香的味道?可如果是鳳九淵……那到底是鳳九淵曾出現在匪寇的窩點,還是說,秦庭並非隻去了那一處,而在其它地方與鳳九淵有過交手?疑慮叢叢。謝暫且將其擱置腦後。他原本認為秦庭並非能輕易被人傷到,是故起先並未太過擔憂,可他浸泡在如此重的血腥味之下,人又遲遲不醒,方才還經由沾了花瓣的浴水浸泡……若不叫大夫,傷病入骨恐有性命之憂。思忖間,秦庭的腦袋無力一歪,向下滑至了謝肩頭。謝隻好一邊用雙手箍住秦庭的腰,固定住他的身形,一邊側過頭打算喚人進來。驚動就驚動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秦庭的後背爛掉。他輔一開口,一雙手及時從身後探來,捂住了謝的嘴。謝回過頭,與秦庭半睜的眼以極近的距離貼在了一起。“別叫人。”秦庭輕聲道,“沒事。”謝目光往下一劃:“真沒事?”秦庭微微頷首。他看起來已經極其虛弱了,不過好在是終於醒了過來。隻是不知是以什麽心態踩著輕功飛回驛站的,可他又不像真的想瞞報傷情的樣子,不然也不會徑直來找謝。眼下這姿態,倒有幾分像是在外受了傷,就算淋著雨也要跌跌撞撞飛回家的幼鳥。“那你先起來。”謝拿手臂輕輕撞了撞秦庭沒受傷的另一側腰,“在水裏泡久了傷口會更疼。”“不。”秦庭頭一垂,埋在謝胸口,甕聲甕氣地說道,“不想動,現在就好疼啊。”謝:“……”自秦庭蘇醒後,二人位置之間的主導者,便不知不覺換了個人。即便受著傷,秦庭仍有氣力張開手臂,將謝的腰身圈在懷裏,隨即又將自己整個人的重量悉數壓在了謝的身上。好在浴桶裏的水備得夠熱,要不然經由這一番折騰,安好無恙的謝也能被他折騰出傷寒來。“那怎麽辦?”謝耐著性子道,“你想在這浴桶裏待一輩子?”秦庭哼哼兩聲,不知是疼的,還是故意不想回答謝的問題。他這般任性,謝卻不能任由他胡來。等了一會,見秦庭的鼻息又漸漸微弱下去,決定還是起身先收拾好自己,再想個法子把人撈出來。豈料秦庭壓根不想讓他走。謝一站起來,秦庭便又像忽然生出力氣似的,一把拽住了謝的手腕,猛地將人拉回了浴桶之中。“你……”“殿下不問問我是怎麽受的傷麽?”秦庭抬起眼,那雙常年帶著笑意的眼中滿是陰霾,或許是傷口太過疼痛,亦或許蘊藏著別的什麽風暴。“是鳳九淵。”秦庭說,“我在賊寇的窩點遇見了鳳九淵,他當時正在與其中的首領對弈飲茶。”謝神色微動。“小殿下若是猜到了,何不直接問我?還是說,小殿下已經打算越過我這個當事人,去問他?”秦庭輕笑一聲,“這就是你想要的真心,你可真是無情。”“你口口聲聲要我的真心,身上卻沾染著別人的味道……謝,你也會有真心嗎?”因為身上帶著這條貫穿般的傷口,又在水中浸泡了些時間,秦庭的臉色愈發煞白的同時,身上卻滾燙起來。這是傷重的征兆。再拖下去,這人就真的要死了。謝甩開秦庭的手,但沒甩開。在神智尚不清醒的時刻,他的力道卻大得嚇人。平日裏的風流、端莊、體麵、從容,一概拋之腦後,好似眼前心中全是謝。掙脫不開,謝神色漸冷。他回身望向秦庭,毫不客氣地捏住秦庭的下巴,驀然抬起:“那我問你,你最開始接近我,是否並非是為了我謝,而是因為謝氏皇族之名?”秦庭眼中迷茫了一瞬,張了張嘴,卻未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