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下令,葉一卻兀自微微抬眼,去端詳謝的神情。在葉一眼中,這位小殿下分明是帶著笑意的,卻無端地能讓人感覺到他正在生氣。他是為何生氣?葉一想不明白。秦庭身上鬆鬆垮垮的衣物已被謝褪了大半。興許在床下扒衣服姿勢不大舒服,謝幹脆膝跪上床,坐到了秦庭對麵。平日裏風流優雅的秦大人任由擺布,上衣褪到腰部往下,謝卻還不滿意。一麵與秦庭麵對麵相擁著,一麵將衣袍往更深更隱秘之處扯去。謝本人不覺得有什麽,畢竟衣物不除掉,到後腰處的傷口便一直悶在裏麵,滋生暗瘡。但葉一在一旁卻看得麵紅耳赤,耳垂上幾乎要滴出血一般的紅色出來。他別過眼,心道,既然秦大人與小殿下都這般親密了,那……小殿下命令應當也是可以聽的吧……暗閣的規章製度也沒有寫這一條啊……這般思忖著,他的注意力便全放在是走還是留上了,壓根就沒注意到,謝眼底劃過一絲精明的暗光。謝收回視線,同時也收起笑意。他指尖緩緩劃過劍傷的邊緣,想象到這種痛若是落在自己身上,臉色不免愈發冷然:“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葉一:“……”沉默良久,還是屈服:“是。”葉一收起短刃,轉身欲離去,豈料謝又叫住他:“等等。”“……殿下還有何吩咐?”謝:“你們一同去探賊寇窩點時,分開了多久?”葉一瞳孔微睜,麵上閃過一絲慌亂,又被極力遏製住:“……殿下何意?葉一不懂。”“習武之人對於傷情判斷尤為精準,你們暗閣更是常年與傷口打交道。一劍刺來,隻需一眼便可看出能劃多長、刺多深。”謝將秦庭放倒下來,又細細為他打理著長發,“那劍刺到秦庭身上的時候,你並不在他身邊罷。”葉一:“……”他呐呐道:“是小的……沒看清。”謝哼笑道:“你是暗衛,用沒看清這種理由搪塞我,你覺得我會信?我也不與你爭論,你隻需告訴我,秦庭丟下你單獨行動,意欲為何?”葉一眼一閉心一橫,知道自己說不過謝了,於是趕緊叩拜行禮,想要趁早逃離此處。可謝手上動作不停,在幫秦庭簡單擦洗創口附近時,還有功夫動腦子。“不會是匪寇之事。否則毋需瞞著我。”謝語速平緩,“支開你讓你去探查,而他自己去另一處,原因無非有兩種。一為人,二為事。依我所見,秦家與蕭家……哦對了,你還不知道此次匪寇之亂,有蕭家的手筆吧?”謝側麵對著大門,邊說邊懶懶抬眼,碧色的眼看向葉一,直把葉一盯在原地,不得動彈。“秦庭從不摻和於自己無益的事,所以與此事無關……那麽就是人。”謝問,“你們秦家也有人在匪寇窩裏?”葉一苦笑道:“小殿下別問了,小的不過是一奉命行事的暗衛,隻聽從家主大人的吩咐做事,對這些事實在是不知。”謝笑道:“旁人不知,你葉一必知。說說吧,是什麽身份的人藏在那堆匪寇窩中?再不請大夫,你們家主大人可撐不下去了,不如你早點交代了。”葉一:“……小的不知什麽身份。”“哦。”謝點點頭,從枕頭底下摸出一罐傷藥,“那就是不存在這個人。”他用指節挖出一些藥膏,細細為秦庭塗上,這般垂眸認真的模樣,好似注意力全在此之上。就在葉一以為自己糊弄過去之後,又冷不丁聽謝說道:“你們是在找人。”葉一:“……”“行了,去吧,記住我交待你做的事。”謝抬起頭來,一縷碎發順著前額從右至左雜亂地垂下來。手上還糊著藥膏,沒空餘的手去整理,謝隻好隨它去。這副隨意的樣子,給人平添了幾分慵懶與狡黠。他抬了抬手腕,那白皙的腕部內側,一道短而細的紅印尤為刺眼。“若秦庭醒來,知道你全交代了要罰你,那我也沒轍,誰叫我手腕現在還在疼。”謝最後說道。*葉一的身影沒入無邊的黑暗裏。謝臉上最後的一絲笑意,也如同藏於雲層之後的月,隱匿無蹤。他隻敢在傷口不深的地方為秦庭塗抹一些藥膏,那些深得可見白骨之處,仍有血液不間歇地往外滲出。可見那人下手有多狠。謝此刻也已斷定,刺傷秦庭之人,就是鳳九淵。他想起十多歲之時,初遇鳳九淵。那一年宮中尚且有春花秋月、夏蟬冬雪,有人間的諸多喜悅安樂之事。鳳九淵與謝生活在一處,年齡又相仿,總是形影不離。他的這位九哥哥性格沉穩,行事規整又令人安心,一言一行間都分外妥帖。不過那時謝總聽人說,鳳九淵的父親鳳易在北疆,而他卻與生母一起留在宮中,是因為鳳家權勢過大。他失去自由,淪為質子,被困在這終日看不見日頭的宮牆之內,連少年人縱馬高歌的機會都失去了。宮裏閑人多,膽子大的人也多。偶有被鳳九淵親眼撞見的碎嘴子,見到他也隻敷衍行禮,從不告罪。對這些,鳳九淵毫不在意,神色依舊如清輝般明霽。不過後來,謝在宮中便再也沒見過這些麵熟的碎嘴之人。離宮之時,亦是鳳易薨沒不久,鳳九淵的身影尚且單薄,便要回北疆繼任懷遠王之位了。與此同時,他的母妃依舊留在宮中。臨行前,鳳九淵找到謝,與他立下北疆之約。“若此生有機會,星瀾便留在北疆吧。”“我留在北疆作甚?”“觀雪、賞月、烹茶、聽雨,做盡人間極樂之事。”“與你一起?”彼時的謝不敢苟同,“難不成你不娶妻生子啊?”年少的懷遠王靜默良久,輕聲道:“未嚐不可。”時隔多年,謝又借此想起他那決絕卻溫柔的一箭。那時他已有死誌,世人皆知他殘暴如斯,卻不知他在位數十年,活著的每一年都是煎熬。那麽多年來,沒有人看出來,唯有鳳九淵,隻有鳳九淵。鳳九淵是他的兄長,是愛護他,待他如親的人,亦曾是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可若是他因此故意傷害秦庭……對方拋來虛情假意,他便能逢場作戲,遊刃有餘。但若是有人將自己的真心赤裸地捧到他的麵前,謝也未嚐不願將自己的目光停駐下來,向他投去溫柔的一瞥。謝搖搖頭,伸出手指在秦庭的側臉戳出一個凹陷:“傻不傻,不疼啊?”他睚眥必較,敢愛敢恨。所以即便是鳳九淵,也要給他一個合理的理由才行。作者有話說:秦大人永遠不知道他錯過了什麽第65章 牆角二人組聽說昨晚的驛館特別熱鬧。先是大半夜,住在驛館最深院落裏的那位貴人住處遭賊,敲鑼打鼓地將一幹人等喚起來,說是勢必要將那在賊人抓到不可。許多達官貴人在涼風陣陣的晚秋,被人從被窩裏挖出來,當場大怒。他們帶著親衛圍堵正館,吵吵嚷嚷地要討個說法,卻見一位樣貌清雋的青年站了出來,還舉著一隻沾染了鮮血的手。“諸位息怒,今夜我所下榻之處出現一名刺客,打傷我手下,還險些取我性命,若不將其抓住,諸位的安危恐怕也難以保障。”眾人紛紛惶然。“刺客?!”“誰這麽大膽子敢進驛館殺人?”“李景揚幹什麽吃的?!驛館這麽重要的地方,守衛卻如此鬆懈?等我回到宮裏,定要奏他一本!”為首最為驚怒的,當屬一名垂垂老矣的官員。看模樣已到了告老辭官的年紀,如今怕是在辭官之前遊曆四方剛好路過永州。看著還有幾分麵熟。在昏昏夤夜裏,謝的麵容有幾分難以辨清。官員發完怒,定睛一看,登時張大了眼:“十三殿下?!”這可怪不得他如此吃驚。早聽說十三殿下身負重職才下永州,如今都快過去兩三個月了,工部的批文到位,工人們也都開始各司其職,主事的卻沒到?!那這運河開鑿的工程,如今是誰在負責啊?官員俯首拱手,以示禮節:“竟不知是小殿下……若有失禮,還望殿下海涵。”謝微微抬手:“大人客氣,今夜我並非有意叨擾各位,待抓到刺客,定然差人上門賠禮。”“豈敢……就是不知,是何人敢進驛館傷人?”“大人莫急,此事定會水落石出。”離開之前,謝亦是拱手回禮。檀夏緊隨其後,有些緊張地瞥了身後一眼:“真有刺客?”“假的。”謝道,“要你找的郎中你找了麽?”“連哄帶嚇,診費翻倍人才願意過來。”檀夏想到此事,麵上憤憤不平,“這永州怎麽像個大土匪窩似的,連大夫這種救命致傷的都如此蠻橫。”謝:“深夜出診本就是強人所難,不必糾結於此,將人請進去給秦庭治傷。”“不是,殿下有所不知,我帶人去敲門時,那大夫並未歇息,聽說要出門救人,氣焰極其囂張……”謝腳步一停,半晌才道:“你說的沒錯,永州就是個賊匪窩。”永州是李氏故裏,自然痼疾頑而深,暗地裏不知道還埋藏著多少不可言說的事。但既然是賊匪窩,那就必然要有剿滅的一天。謝淨手進門他手上抹了不少血,原是為了讓這起刺客之變看起來更為逼真。屋內的郎中已經在問診,一幹侍衛在一旁抱臂守著,氣氛緊繃,郎中的氣焰自然如被雨澆了似的,瑟縮著將給秦庭搭脈。“現在怎麽辦?”檀夏輕聲問道,“殿下是想假借刺客一事逼李景揚出來?”謝的目光遊離在秦庭的背部,大半的血已經幹涸,覆在猙獰的傷口上看起來更為刺目。可謝看起來依舊淡然,隻是眸色黯沉,凜凜如冰。“不。”謝道,“我要讓他想見我都見不到。”*“謝差人回京請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