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不待李徵回答,又道:“你說西南兵事起,按理說,這數月過去,就算是在北疆,民間也該將這些事傳得沸沸揚揚了,怎麽?王騏是有通天的本領,能悄無聲息地將高句麗那些蠻子趕出邊境?”兵部侍郎,謝無法知悉太後為何會將李徵放到這個位置上,但他能知悉的是,那九天之上,頭戴鳳冠的女子,如同金子一般讓人又愛又憎。愛的是她手中的權力,利用它、接納它,它便能助力你得到想要的一切。恨的也是她手中的權力,一句話,一封書冊,一個眼神,就能決定某個人的一生。被點穿心思,李徵也並不惱怒。他平靜地凝望著謝,凝望著,這個風姿豔絕侃侃而談小皇子。如一汪盛滿暗潮洶湧的潭。謝輕輕一笑。他的姿態懶散下來,甚至有閑心撐著頭拿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瓷杯。聲音不大,但頻繁而細小的聲音,依舊牽動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就那麽懶骨頭似的半趴在桌麵,腳底卻像生了九重階梯,睥睨著一切。“還有你,鳳九淵。”謝看向他:“謝端……”“謝端是我推上去的。”鳳九淵率先開口,打斷謝的話,“太後最開始也許是真心想推你上位,但兩年多的時間已經足夠她反悔。最初她擔憂謝端無法與李縉抗衡,所以在你送上門時,順水推舟選擇了你。但兩年過去了,李黨的勢力早已不如從前。”謝接話:“所以王錦瑟又想起了謝端。一個在麵對她命令時言聽計從,說一不二的人,比我這種喜歡劍走偏鋒的要好掌控得多。”頓了頓,他意有所指,“鳳九淵,你是不是還在暗中幫我解決許多麻煩?”推謝端上位,吸引暗箭。進可順水推舟,讓謝端坐上皇位;退則釜底抽薪,與前世一樣,讓天子二字落到謝頭上。從知道謝端要被立為太子的那一刻起,謝就已經預料到背後即將發生的一切。背棄約定、甚至過河拆橋,若這一些發生在尋常人家,身處其中的人或許還能指責一二。但他生在皇家。早在前世,他已不信任何的口頭承諾。唯有利益,也隻有利益,才能將兩個毫不相幹的人捆綁在一起。一起生,共同死。一切欲望都得給它讓行,即便其中還有糾纏的情意。但,身處利益糾葛的漩渦中,最危險的,絕不是他謝。“謝青山很安全。”蕭陵冷不丁開了口,“他被王錦瑟軟禁著,若你回京,他必死。”謝於是將注意力從鳳九淵身上抽離,輕飄飄地飛到蕭陵身上。他素來知道自己的先生無所不能。前世的謝在坐上皇位的時候,孑然一身。他滿身傷痕,甚至無法掌握自己的生死,他分不清仇恨與愛意,終日陷在渾渾噩噩的夢魘之中。是蕭陵第一個向他伸出的手。雖然目的不純,但至少,恨比愛長久。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回京做什麽?”蕭陵並不理睬他的謊言:“太子之位既是幌子,亦是誘餌,無數雙眼睛盯著你,你在此時回京,並非最優選。”“那我何時回去?”“等。”“若我不等呢?”蕭陵不語。他垂眼整理被雨打濕的袖口,仔仔細細地用掌將他熨平。謝扯了扯嘴角:“你想攔我?”良久的沉默中,蕭陵搖搖頭:“我攔不住你,但你既然叫我先生,我便還是要攔上一攔的。”“哐當”謝抬掌一揮,方才還被人寶貝似的揣在懷裏揉搓的瓷杯,瞬間壽終正寢。這股動靜壓著蕭陵的尾音,仿若無聲的憤怒,亦讓在裏麵蹲守的那幾位紛紛探出頭去看。葉一見慣了這種場麵,內心毫無波動。甚至還有閑心拎著顧時清的領子將他躍躍欲試的腳步拉回來。“你出去幹什麽?”“殿下怎麽發那麽大火?”顧時清掙紮著,但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在葉一手裏就像一隻蹬著腿的雞崽。“和你有什麽關係?”葉一說,“小心引火上身。”“殿下體恤下屬,溫良恭儉,幾時發過這麽大火?怎麽就引火上身了?”頓了頓,他回身擰起眉頭:“你是誰啊? ”青竹坐在旁邊,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愚蠢。”顧時清:“?”他反應過來,一把拍開葉一的手:“不是,你們誰啊!我是監造司大司空兼工部司虞,誰給你的膽子把我拎起來的!”然而並未有人理他。謝動了真怒,一個瓷杯摔出去,竟然瞬間摔得粉碎。其中有一塊碎片飛濺起來,劃傷了謝的手臂。“我是不是問過你們想要什麽。”謝道,“你們也答應了,是不是?”秦庭動了動嘴唇,似乎有心想說什麽,但到底是放棄了;李徵一雙黑澄澄的眸子就那麽盯著謝,仿佛世間萬物都無法遮擋;鳳九淵端起一杯新酒,淺嚐了一下,又緩緩將它放下;而直麵謝怒火的蕭陵,始終巋然不動。“你們要什麽才不會擋我的路?”無人回應。謝站起身,輕輕“哦”了一聲。“你們想要我。”他說道,“也行。”葉一闔著眼,甚至想把自己的耳朵閉上。他“深受其害”,早早明白一個道理,神仙打架,凡人有多遠就躲多遠。可惜顧時清是個愣頭青,他不僅不躲,還扒拉著門框往外看。葉一起身想離這個傻子遠點,結果剛抬腳,就聽他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殿下……殿下他怎麽在脫衣服啊!!!”第105章 殿下落水了!細雨漸微。但天色還是陰沉著的,烏雲黑壓壓的一片,讓人有種山巒都顛倒過來的錯覺。裏屋因雨後而顯得有些潮,檀夏不在,謝便自己將窗戶打開,任由如絲的雨飄灑進來,驅趕那份潮意。身後,有人杵在一片暗影裏,低著頭含著胸,八尺男兒慫得像個剛破殼出來的鵪鶉。“殿下……”顧時清小聲道,“我錯了。”謝不說話。沉默之中,總是最讓人容易胡思亂想的時刻。尤其是麵對謝這種麵帶威壓的上位者,顧時清心中惴惴不安,沒得到謝的回應後,頭埋得便愈發低了。雖然他也不知道,他堂堂六品京官,為何會在一個比自己小上好些歲的人麵前戰戰兢兢。窗欞將光線割成一縷一縷的絲線,謝扶著窗框,正在眺望屋外的景色。雨後將院內的汙濁悉數洗刷幹淨,但躲在廊下的、藏在簷中的、與渾濁的淤泥攪在一起的,都無法真正地抹除。“我真錯了。”顧時清再次出聲,認罪認得情真意切。謝終於不再無動於衷。他微微低眉,沒去回頭,隻是看向身側的斜下方:“錯哪了?”顧時清忙說:“我不該偷看殿下與諸位大人談話,也不該與十一打起來,更不該在殿下脫衣服時那麽大聲嚷嚷……”說來丟人。顧時清的確聰明,瞬間厘清剛才的事,但他待人接物時看起來又像是個沒長腦子的。在顧時清喊完那句話後,葉一便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撈回來,順勢還捂住他瞎嚷嚷的嘴,但已經來不及了。屋外的那幾位神仙似的人物,沒一個是省油的燈。甚至可以說,顧時清他們能躲在後麵聽,也是那幾位默許的。誰知顧時清嘴上缺個把門的,原本能從頭到尾聽完,眼下卻直接打亂一切。他剛喊完,謝便順勢進屋說要治他的罪。謝那哪是脫衣服,他隻不過裝模作樣地把衽口往下扯了半寸,連胸口都沒露出來,就被顧時清一聲嚷嚷製止了動作。謝雙眼一眯,危險地看著他:“脫衣服?”“不不不。”顧時清連連擺手,“不是脫衣服,是散熱,散熱。”情急之下,顧時清也不知道自己瞎吐了幾個字,吐了什麽字。他總是嘴巴比腦子快,腦子想了許多,嘴上說的卻不是那層意思。一時恨不得去找個繡娘將自己的嘴皮子縫起來。現在他約莫已經回過味來了。謝不常生氣……或者說,謝生氣時,從來不是情緒外放的。他發怒時,不會做出摔杯子踹桌子的舉動,更不會厲聲大嗬,方才在飯桌前,那盞破碎的瓷杯,分明有幾分演的成分。顧時清覺得,在桌上的謝並不是真的生氣雖然他自己也不敢篤定。但是,現在的謝絕對是在生氣啊!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中,顧時清淚流滿麵地想到。殿下不發怒則以,若是發怒,俯首之下,誰敢多出一口氣。隱約覺得自己破壞了謝某個計劃的顧時清,隻能繼續低著頭做一隻鵪鶉。良久之後,謝終於開口道:“南渠開通的時日,往後推推,推到雨停罷。”“啊?”他心裏還在想著麵對謝發怒時的對策,冷不丁聽到一句話,字都曉得是什麽意思,但合在一起就不打他心裏過了。謝:“朝廷有撥款,秦家以及一些小鄉紳士族上繳的銀錢也還有餘量,你記得按照規定多分一些給工人們,算是獎賞。”“……是。”顧時清終於反應過來,“我與餘潛大人都正有此意,已經擬好冊子,正準備拿來給您過目。”“以後這些事不用給我看了,你們二人自己商議,若覺此事可行,便直接去辦。”“直接去辦?”這下顧時清是真的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