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顧不上想別的,幾步跳下高台,往青竹所在的地方大步走去。是死是活,是真的意外還是計劃,總要弄個清楚明白。當顧時清走近後,那邊已圍了一圈的人,有他剛剛喊過來的守衛,也有一些離得近的工人。青竹並未壓著呼聲,招致了許多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閑人他們大多數不知道落水的究竟是何方神聖,還以為是哪個工友,一時之間,竟將那塊地圍得水泄不通。顧時清看煩了,一聲令下便喚人將這群工人帶下去。稀稀落落的腳步聲離去後,顧時清發現,還有一個人竟也在其中。就是那位,他當初以為是風水先生,結果是在宮裏和小謝有斷袖傳聞的那位蕭先生,蕭陵。也不知何時到的。青竹在旁人身邊時,尚且有那麽幾分冷硬的傲骨,然而一旦蕭陵出現,他又像一隻被人丟棄的家犬,耷拉著雙耳怎麽看怎麽可憐。四下無人,蕭陵的聲音如同冷寂後的生鐵:“你這是什麽表情?”青竹喏喏道:“先生……”“謝不是與你商議好,他暗度陳倉離開永州,讓你給他斷後嗎? 你開的後路呢?就是站在這河邊無頭蒼蠅似的亂轉?”青竹隻驚詫了一瞬,而後懊悔又無奈地想到,先生知道了。是啊,他莫名其妙跟在謝身邊已經很奇怪了,再加上那日,謝古怪地發了場脾氣,幾乎要把“你們離我遠點”寫在臉上。蕭陵又不是傻子,如何能猜不到?可是……青竹嘴唇顫抖,餘光又忍不住瞥向河道。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與河水匯聚在一起,如同崩騰的浪濤奔流不止。他心如擂鼓,在謊言與真實間來回搖擺。蕭陵冷冷地看著他,一語點破了他的猶豫:“出意外了?”青竹一怔,猛得抬起頭:“不……”刷一柄長劍橫亙在青竹頸間。那劍本是蕭陵用作支撐的拐,並非是輕盈的袖中劍。如今被他連帶著泥土從地上拔起,離得老遠都能感受到他的重量。顧時清不由得一驚。可蕭陵看起來站得晃晃悠悠,重心不穩,持劍的手卻未顫動分毫。他指節修長有力,乍一看是一雙拉弓引箭的手。青竹眼露畏懼與悲哀來。一麵是許多年的情意,一麵又對蕭陵分外了解,知道先生說到做到,並非會隨意恐嚇他人。青竹後知後覺的想到,或許他真的做錯了。“我說過,你自此不用再跟著我。”蕭陵一字一頓道,“那麽你如今就是謝的人,若仆人有異心,我自當替他鏟除一切威脅。青竹,說實話或者死,選一個。”青竹:“……”他緩緩地眨了下眼,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最終在掙紮中歸為沉寂。謝想回京,是很早之前便做下的決定。萬物擋在他麵前,他就偏要逆著萬物的心意,劈開成堆的山石,走出一條路來。如蕭陵猜測的那樣,謝讓青竹留下來的那一日,他要青竹幫的忙,便是今日的“落水”。按照原計劃,謝借這場連綿不絕的雨,在眾人的視線裏消失,從明處走到暗處。但他一介皇子,又是運河的監司官,一言一行都被許多人盯著,如果想退到暗處,乃至於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京,就必須兵出險招。河岸全是泥地,人若不借力,極易摔得四仰八叉。雨季又多水,河道邊層層的山巒是最好的屏障,亦是最鋒利的暗器。若他借此在世人的眼中“死去”,那麽他便能借用在暗處的便利,繼續他接下來的計劃。青竹有一枚閉氣囊。那是蕭氏的人從西南的蠻子手裏搞到的,它能讓一個成人在水下憋氣一盞茶的時間,隻要謝戴著閉氣囊,躲過明麵上的視線,就能達到他的目的。聽到這裏,蕭陵徑直一問:“他沒拿閉氣囊?”“昨晚我在給您送長弓之前就已經交給殿下了,可今早起來發現它還在我枕邊。”青竹是真的不解,眉頭皺成一團,“我以為殿下放棄了這個計劃,可誰知……”青竹緩了口氣。似乎到此時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誰知殿下不僅按照原計劃入了水,還比原先約定的時間早了半柱香!我後來才想明白,或許殿下是真的不慎落入水中的!”蕭陵依舊冷靜:“那他入水時你為何不救?你有內力,輕功也不差,就算河流湍急,剛入水時,你依舊可以將他撈上來。”青竹想回答,可蕭陵已經來不及聽他講答案了。亦或許,聰慧如他,早就猜到了答案。自遇到謝起,即便他不自知,在旁人的眼裏,蕭陵亦像變了個人。麵對謝氏皇族與蕭家的仇恨,蕭陵不再堅定,甚至屢次因謝而不得不選擇另一條更為艱難的路。這些,青竹都看在眼裏。青竹有時候天真的想,或許蕭陵正苦惱於這些改變,期盼著有人將它帶回正軌呢?如果罪魁禍首消失的話……但青竹已經無法想下去了。一念之差。他再次看向那望不到邊的河,心緩緩沉了下去。然而,下一刻,青竹瞳孔一縮,驚恐中,甚至來不及喚出一聲先生!在幾人的視線裏,蕭陵將劍“哐當”丟下,頭也不回地跳入了河中。這番動靜驚動了藏在暗處的幾雙眼。秦庭麵色一變,他仿佛也猜到了什麽,反手將傘塞到葉一手裏,緊隨蕭陵身後,撲通一聲也跳入了河中。未幾時,鳳九淵亦發現了這一頭的異變。他提氣飛身,也不顧四周還有人,越至湍急的水流一側,站在樹幹上居高臨下地搜尋了幾眼,沒看見熟悉的身影後,亦毫不猶豫地紮進水中。河水逆流而上,謝若真的落水,不是脫力被水衝走,便是沉入茫茫河底。他危在旦夕。不過刹那,這河道便如同煮沸的水,撲通撲通連下了好幾隻餃子。顧時清看得目瞪口呆。他聽了全程,心知今日謝恐怕凶多吉少,猶豫了瞬息,他咬咬牙剛脫下靴子想投身越入河中,斜後方忽然伸出一隻手,猛得捏住了他的衣領。看清來人,顧時清怒了:“又是你!”“他們救人,你就別湊熱鬧了。”葉一拎著他的脖子將他從河岸邊撈回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葉一笑了下,忽而看向滾滾的河水,喃喃道:“確實是命啊。”第107章 汙穢卻剔透的心河水奔騰不息,表麵看來,猶如卷起了滔天的巨浪,瞬間就能席卷一切。可水下卻是一片祥寧,甚至三尺之外還能依稀可見水下的景色。謝對這裏的水下並不熟悉,但他水性好,一個猛子紮進去,憋氣的時間都比尋常人多上一倍。那是他前世練就的,雖然許多人不知道。謝享受掌控,一切事物,隻要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他便有著至上的安全感,更何況是自己的命。自從當年險些被六皇子扔下池子喂魚,那能令人上下浮沉的水便已然成了謝必須征服的一部分。他在河中遊得宛若一條靈活的魚。按照既定的計劃,接下來隻需要找個無人看見的地方上岸,然後去與接應的人會和。離河岸不遠處有座荒廢的舊廟,無人問津,也是謝最開始選定的地方。他順著河流前進的方向漂了片刻,才隱約可見下遊處某處,有一塊凸出來的淺灘。時值八月,盛夏時令,但被四麵八方的地下之水浸泡著,鐵打的人也受不住。謝必須盡快上岸。他歇了口氣,看準淺灘的位置,再次潛入水中,打算一氣嗬成遊過去。忽然間,一隻冰涼的手搭上謝的肩。謝猛地一驚。水裏有人?!是埋伏還是刺客?亦或是他計劃中沒注意到的紕漏?謝腦子轉得飛快,頃刻間,一個念頭在心中落地成型。無論是誰,必須在水下殺了他。一旦上岸,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謝,保不準會死在武人的刀下。他能感受到這隻手上大片的厚繭,定是身手不凡。謝眉心一擰,即便是在撲騰的水泡裏,也能看清他眼底的狠厲。水下借力殺死這人,然後再上岸,是他唯一的活路。可不待他反應,那人的手亦如同遊魚,觸感從肩部滑至腰際,冰涼得不像個活物。同時,他雙腿向上一蹬,接著水壓的力道把謝向上推去。他在送我上岸。謝反應過來,下一瞬,他就在波紋蕩漾的水中,看見一個熟悉的臉。“嘩啦”謝被人拎著領子揪出水麵,四濺的浪花噴了他一臉。視線還未清明,又被人狠狠地一摜,整個人便仰麵朝上被摁在淺灘之上。陰天天色暗,即便麵朝日光,謝依舊看清了這個人的麵孔。白衣很適合他。都說少年青衫薄,在蕭陵身上,這五個字著實是展現得淋漓盡致。被水浸濕的薄衫緊貼著身體輪廓,勾勒出勁瘦但有力的身形。天光之下,輪廓邊有雪似的光芒灑下,無端給這人鍍了層柔和的光。即便常年待在輪椅上,被覆蓋在衣物下的輪廓依舊是充滿性張力的。肌膚內的熱力被冰冷的河水刺激外放,清冷感亦被中和,剩餘的,更是誘而不俗的美。然而它的主人卻眉眼冰冷,俯首之間,濕漉漉的頭發垂至謝胸口,又有水滴如淚,滴答滴答地落在謝的眼角。他就那麽一眼不發地盯著謝看。在蕭陵層層遮掩的情緒之後,謝毫不費力地觸及到焦急與恐懼。他張了張嘴,想喊句先生,卻被人瞬間堵住了嘴。謝一怔。火光一刹引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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