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也是捏著嗓子,粗糲但音調尖銳,非男非女,儼然是個小太監。謝:“你是誰?”小太監一愣,被謝這麽一瞪,似乎也開始懷疑起自己:“……不是您曾與師父暗通信件,讓師父助您回京麽?”“你師父?”謝冷冷地看著他,“你師父又是誰?”這下小太監徹底懵了。他手忙腳亂地想要從身上找點什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可越亂越出錯,剛從懷裏掏出一支香囊,結果手一滑“啪”一下掉在了草叢裏。謝低頭,彎腰將香囊撿起來,放在鼻尖聞了聞。“檀香的味道。”謝抬眼,“般若寺的?”“是是是!”太監連連點頭,“奴婢師父是趙閑,殿下可記起來了?”“趙閑。”謝一字一頓,沉著臉像是在咀嚼這個名字。這讓小太監愈發惶恐。他心裏七上八下。心說難道是中途出了什麽岔子,才導致謝不認得自己的身份;亦或者這事被人發現,要推他一個中間人出來擋刀子?無論是哪種境況,小太監覺得自己都小命難保。他是機靈,但是膽子小啊!正在他躊躇著是否要趁機溜掉保住小命的時候,謝忽然露出燦然一笑。“想起來了,趙閑。”謝眼神溫和,一改方才的冷凝,“對不住,近些日子發生的事太多,險些忘了。”小太監鬆了口氣,便擦汗便心有餘悸地一笑:“殿下折煞奴婢了。”他不敢看謝,自然就沒看到謝眼中一閃而過的暗光。行走在狹窄路上,自然該處處留心,處處試探。否則一朝錯路,等著他的就是萬劫不複。謝心思百轉,麵上依舊含笑:“那我們來商量一下回京的事?”*蕭陵將衣物重新穿上,規規整整地扣好後,鳳九淵剛好從破廟外走進來。穿戴還是早上船下水時的穿戴,但到底人進過水,即使已經有內力烘幹,外表看起來還是稍顯狼狽。但他步伐穩重,緩步走來時周身亦是自帶的風雅,使得這份狼狽不那麽刺眼。蕭陵看見他了,又像沒看見似的,抬手往火堆裏添了把柴。幹燥的枯枝被丟進火堆裏,霎時劈啪一聲濺起半人高的火星。火堆邊還有鋪就的空位,鳳九淵看了一眼,一撩袍子坐下了。倒是誰都沒先開口說話。二人皆是人中翹楚,若不論立場,無視身份,不管命運有常還是無常,或許還能做一做至交好友。但現在,二人坐在一處,旁人也唯有感歎養眼二字了。蕭陵睡眠不好,被謝驚醒後就無法再入眠,更何談現在多了個鳳九淵。他負手起身,按了按袖中的短劍,準備離開這間破廟。鳳九淵卻忽然開口了。“李縉在何處?”蕭陵腳步一頓。但也就那麽一瞬,他便像沒聽見這句話似的,兀自往外走。然而屋外早有人在守著,玄七高大的身形堵在門口,即便是蕭陵,也需抬頭仰視。“九王爺什麽意思?”蕭陵不想動武,側首看向鳳九淵。鳳九淵緩緩起身,這一回他腰間倒是幹淨,沒像以往一樣戴上許多繁縟的飾物,好似腳步都輕快了些。他又一次問道:“李縉在何處?”蕭陵看著他,忽然笑了。袖中的短刃是他防身的工具,沒什麽名字,也不是什麽名器,但趁手好用。寒光一現,短刃從袖中飛出,猶如一道凜冽的閃電,攜帶著雷霆之勢朝玄七劈去!玄七早有防備,然而鳳九淵事先並未告知他如何應對蕭陵,是打是殺還是要迂回留人,投鼠忌器之下,出手的姿態便矮了三分。利器與掌風啪啪啪將四周最後一點支撐的窗欞轟開,可憐的破廟肉眼可見的愈發搖搖欲墜了。鳳九淵負手從容地站在其中,目光平靜,看不出分毫波動。然而淩空之中,不知何處飛來一個黑影,定睛一看,竟是一把折扇。豔麗的紅在夜色裏也猶為顯眼。那折扇並不想取任意一方的性命,卻像沉沉烏雲中響亮的一道雷,震得交手二人瞬間回神。破廟大門處,一個悠然的身影緩緩走近。他一身濕漉漉的衣衫,前襟與後擺想必在行進過程中已然被風吹得半幹,但其餘地方被水浸濕後,依舊沒來得及恢複原狀。破廟中間的柴火堆格外堅挺,無論屋外的風刮得多大,它都一如既往地點著一方的光亮。秦庭快步靠近,出手去觸碰暖意,待得身上濕漉漉的黏感不再無法忽視後,才略一抬眼。他好像剛看見屋內劍拔弩張的兩波人,視線落在鳳九淵身上,問他:“不來烤烤?”*謝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鳳九淵、秦庭、蕭陵各坐一方,宛如三尊闔眼不問世事的佛像。火將近熄了,唯有一根最粗壯的枯枝在苟延殘喘,燃燒著自己最後的力量。謝在門口看了會,轉身走了。再出現在破廟裏時,懷中已經抱了一堆大大小小但新鮮可燃的新枯枝。其實現在這幅場景,任誰看了都覺吊詭。從利益上來看,在皇室壓在頭頂上的時候,世家都是一個繩上的螞蚱。然而俗話說左右手都有互相打架的情況,更何況是毫無親緣關係的人。世家並非鐵板一塊,上一輩在的時候,尚且維持著表麵上的安穩。甚至在某一家落難時還能伸以援手。上一輩辭世後,舊的利益糾葛隨風而去,新的隨之而生。蕭家不算世家,他們祖上三代都是封侯加冠的將軍,身上流的不是血,是西南的風沙。與那些靠嘴皮子與金葉子在朝堂上立足的李、秦二家不同,與天生貴胄,皇親國戚的鳳家更是八竿子打不著一塊。他們坐在一起,立場不同,目的不同,甚至在某些情況下,幾乎是背立的,自然沉默地如同一片死水。哢噠。謝將枯枝放下,發出一聲輕響。鳳九淵最先反應過來,他越過火堆走到謝身邊,試圖接過他手裏的重物,謝卻我微微避開,將枯枝架入火中:“我要回京,你們都知道吧?”鳳九淵動作一頓。秦庭倒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好像自己隻是個路過破廟、借火取暖的局外人。蕭陵沉默了一會,似乎是妥協了:“這對你來說,的確是一次機會。然而若是兵出險招,就要做好滿盤皆輸的準備。”鳳九淵也是阻止他回京的一員,意有所指道:“王錦瑟或許正等著你。”謝:“所有後果我都在腦中一一驗算過,其間產生的每一個分支,都是我所能承受的。”他看向鳳九淵:“隻不過……九哥哥,你是太後的人,對吧?”鳳九淵不語。“若論執拗,你鳳九淵屬第二,沒人敢自稱第一。當然,我也不想因此框住你。”謝道,“我甚至欣慰於諸位,即使在私情麵前,依舊能堅守自己的心。”火堆被加入新的枯枝之後,終於看起來不再行將朽木了。深夜之中,那微末的暖,幾乎能驅趕所有人心中的寒。謝站起來,退後幾步,有些自嘲般地想笑:“可惜李徵不在,以後這話我還得再說一遍。”三人的目光像一束光一般落在謝身上。“我不是什麽好人,為了自己的目的,會不擇一切手段。然而大抵心中藏著一丁點良心,不願意毫無顧忌地利用讓我動心之人。”“諸位都是人中龍鳳,若不囿於池中,興許都是能留名青史的人。但……”謝頓了頓,“我也有私心。”“私心是什麽,倒也不必講了……我這一生所求不多,欲望也不多,上天眷顧我,讓我一步步抓住了想要的東西。所以,今日我回京,亦是為了抓住我所求之物。”他笑了笑:“今日之光景,未必是來日之光景。機會正好,你們若是想走自己的路,就大步往前走吧,不必顧忌我。來日是敵是友,是陌路還是……”謝說到這,微妙地停頓了片刻,才緩緩接道:“都交由命運吧。”人在麵臨突如其來的抉擇之時,最初的反應是茫然。但這三位並非常人。在謝剛開口之際,他們就已就明白,這位自詡自己“還算有點良心”的殿下,做的是一件決絕的,不讓人有退路的事。謝在告訴他們,今夜過後,不是摯愛,便是陌路的仇人。然而情之一字,哪有那麽容易割舍?這份重於千鈞的抉擇,看起來不過輕飄飄的寥寥數語,實則亦是在謝心中狠狠壓了一口鍾。迷失在交叉口的人尚且驅不散眼前的霧氣,何況這團霧氣,早已凝聚在心口,化作夢中千百次輾轉時念出的名字。唯有沉默,隻剩沉默。火堆無人添加新柴,自然會被無情的風吹得東倒西歪,幾欲消散。微小的火苗倒影在每個人的眼中。忽然,一隻手掂起散落在一旁的枯枝,往裏麵加了一把火。手的主人麵容精致,在火光之下,猶為顯得綺麗且燦然。“你打算如何回京?”謝俯首,看見秦庭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塊烤好的地瓜,皮已剝開,紅色的肉彌漫著蒸騰的熱氣。他優雅地咬了一口,嗬出一口熱氣,繼續道:“你雖在眾目睽睽之下落水失蹤,但隻能瞞過明麵上的眼線,稍有疑心之人,不可能不懷疑你另有圖謀。若是京中之人得知消息,也不可能會放任你回京。”謝:“若他們不得不讓我回京呢?”“叛亂?戰事?還是奪嫡?”秦庭緩緩道,“固然是個好辦法,但戰線拉得太長,恐生變故不說,原本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東西亦容易失控。回京越晚,主動權便越少,你選在南渠開通的時間節點離開,想必也想到了這一點。”謝知道秦庭剛及冠,但也知道,家主之位不是那麽容易坐的。在一些時候,他甚至覺得,秦庭表明愛調笑,實則是為了掩蓋、或者驅趕自己內心的黑暗之處。人總要期望點什麽,方不至於被黑暗吞噬。秦庭沒等來謝的追問,隻等來一縷複雜的目光。他輕笑一聲,當著其他人的麵勾了勾謝的小指:“你不問問我?”謝覺得好笑:“嗯?那秦大人有何高見?”“我的確有一計。”秦庭說,“中秋一過,便是重陽,宮裏便又要新添宮侍,殿下興許可以借此機會入宮。”謝笑容一頓,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隻見秦庭將謝上下打量了一眼:“殿下生得高,氣度又不凡,但太監大多都含胸駝背,怯懦不已,若是扮作太監,恐怕都過不了內務府那一關。”謝:“……”他知道了。“汴梁城風水不錯,少女們身材高挑都是常事。若殿下扮作新上任的宮女,興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入宮。”不知道是不是謝的錯覺,秦庭話音剛落,另外兩人的視線忽然灼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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