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私鹽一事被迫告老還鄉,實際上那顆灼熱的逐利之心還在跳動。他的算盤打得極響,李家紮根在謝氏皇族的根係之中,太後不敢輕舉妄動,隻要李黨中心人物還留在京城,他必然會有東山再起的一天。隻是這世上想把他踩進地底的人太多了,無論是太後,還是背後那些虎視眈眈的世家們,都潛伏在暗處,就等待他這隻受傷巨獸支撐不住,最後群起而攻。李縉已經許久沒見到蕭陵了。他知道這個孩子,當年蕭慎獨還沒被定罪的時候,李家因西南事宜曾與蕭慎獨打過交道。在他的印象裏,蕭陵的確是長得好,好到才剛滿十歲,京城裏就有無數有女兒的家庭翹首以盼,緊盯著蕭侯爺家的提親步子邁往哪家。可冠蓋滿京華的盛況,總有凋零的一天。對於謝氏皇族,蕭陵如何能不恨。設身處地地想,如若他與蕭陵身份轉換,他恨不得殺盡世間所有與謝家有關的人。這樣一個被仇恨蒙蔽的喪家之犬,當然有利用的價值。李縉已經等著一天等太久了。他要乘勝追擊,重陽過後,不足三月,定要一舉坐上那九天之上的位置!然而他率先見到的,竟然是鳳九淵。在朝堂上摸爬滾打了一輩子,鳳九淵的出現,讓他本能得覺得事有蹊蹺。但,要不說李縉狂妄呢。他目中無人了幾十年,就連太後都不放在眼裏,如今眼見事成,又怎麽會被區區一個鳳九淵嚇退。鳳九淵身邊沒有侍者,孤身一人坐在客房裏迎接他,桌麵上擺放著的是上好的碧螺春。其實自從上一任懷遠王薨逝後,幾乎沒什麽人能見到鳳九淵。最初,這位毫無鋒芒的小王爺,在外人看來,就是爹死了娘又不管事的小屁孩。說是韜光養晦,指不定是個隻敢躲在被褥裏瑟瑟發抖不敢出門的廢物。李縉並不怵他。他一撩下袍坐下,也不管主人是否有迎接之意,仰首便喝下一杯茶,道:“九王爺在這,可真是稀奇。”鳳九淵靜靜地凝視著他手裏的茶杯:“茶裏有毒。”李縉噗的一聲將茶水噴出。他臉色有一瞬的陰沉,但到底是忍住了:“九王爺說笑了。”“是嗎?”鳳九淵淡淡道,“你從進來開始,可有見本王動過茶水?”李縉:“……”他的臉色鐵青。一麵是理智在告訴他,鳳九淵若真有殺心,沒必要將他引到這客棧,還想出這般迂回的法子;一麵又是眼見為實,鳳九淵這副模樣,亦不像在說謊。思前想後,不知不覺,李縉竟生出一絲錯覺。腹部似乎真的在隱隱作痛。卻聽鳳九淵略一彎眉,臉上的煞氣與威嚴散去,露出一個春風般和煦的笑:“玩笑話,今日李大人與本王意外在這客棧相逢,誌趣相投才對飲三杯,如何會有毒?”李縉眼角抽搐,不知是後怕還是憤恨:“是。”可鳳九淵剛笑完的下一秒,忽而又麵色一肅,端得是一副雍容的氣度,這樣的人,笑意吞回去後,隻剩下一雙凜凜不笑的眼格外攝人心魄。“既是誌趣相投,李大人不如說說,打算何時將太後陷害忠良一事昭告天下?”李縉喉頭一滾。他蒼老的如同樹皮一般的眼褶,神經質地抖動了一下,又被他強行壓下去。裝得同沒事人似的,抬手拿起桌麵上的茶壺,試圖給自己斟一杯新茶。李縉冷靜下來了。鳳九淵不會殺他,至少不是現在。茶要淺酒要滿,茶滿之意便是送客之意。李縉仿佛不覺鳳九淵言辭與行動上的趕客意味,話音一轉:“聽聞十三殿下在南渠主幹道意外落水,至今下落不明?我聽說秦家的人不是還跟著?秦庭這是幹的什麽事,出這麽大的事也不向京中報備,簡直是罔顧身份!”“這話說的,秦某便不愛聽了。”秦庭的步伐踏著李縉的尾音而來。他悠悠笑著,身上還帶著一絲粉黛的香氣,驟然進屋就嗆得李縉一個激靈。鳳九淵倒是沒什麽反應,但他顯然也聞到了,目光從李縉身上移開,輕飄飄地落在秦庭的衣衫上,看不出喜怒。秦庭接過李縉手中的茶壺,點點頭以示感謝,好像李縉起身是要給他斟茶似的。也不管李縉一路黑到底的臉色,侃侃談道:“十三殿下失蹤可是大事,我與幾位同僚尋找至此,甚至不惜借用九王爺手中的兵力,一路搜尋過來,如何是失職了?”兵力。李縉敏銳地捕捉到這句詞。就算鳳九淵是太後的走狗,依照太後謹慎的性子,如何願意讓鳳九淵帶兵走出北疆?虎落平陽那也是虎,這老太婆不要命了!不。李縉將茶杯端起,懸而不放,恰好借此遮擋住翻飛的心緒。他忽略了什麽。事已至此,對於蕭陵來說,哪一條路都是死路,他不反也得反。四大世家中,三位皆在此,剩餘一位坐在那九天之上,掌控著原本不屬於她的東西,難道說……李縉忽然笑起來。牆推眾人倒。這老太婆,數十年前做了那麽多喪盡天良的事,如今可算是要遭報應了!想通後,李縉終於痛痛快快飲下那杯的茶,連枯朽的發都容光煥發起來。他撚搓著手指,眼中露出心願將成的光芒:“人言如春日的飛絮,它隻消站在那裏,等風一吹,就會飄得漫天都是。”鳳九淵和秦庭瞬間交換了個眼神,心中了然。李縉怕是沒有耐心再等蕭陵下決定,私自將太後弑君的傳言散布了出去。如今想必已在民間傳去了千裏之遠,就是不知有沒有傳回京城。叮秦庭抬手將桌上的鈴鐺一敲,清脆的鈴聲惹得李縉蹙眉看去。“這話待會再說,李大人莫怪。”秦庭歉意一笑,“茶水涼了,我叫掌櫃來換一壺。”趁著李縉將注意力放在那支鈴鐺上,秦庭撐著下顎,不著痕跡地朝鳳九淵搖了搖頭。意思是,暗閣的人盯著,消息還沒有傳到京城。那便還有時間。隻是謝回京的速度,要加快了。這個傳言如同征戰的號角聲。隻要傳到太後的耳朵裏,她必然會鳴鼓迎戰。鈴鐺響起不久,便有掌櫃親自端著新的斟茶敲開了門。為確保行蹤隱蔽,他們來時隻帶了些自己的親衛,也沒有包下客棧。如今就是想將李縉扣在這裏,也無能為力。永州附近倒是駐紮著鳳家的軍隊,但用來抓李縉,未免也小題大做了點。況且,李縉還是他們的誘餌。掌櫃添好茶水,話已說到盡頭。聰明人之間談話,毋需全須全尾交代完整,一個眼神,一個詞語,便能判斷接下來該往哪個方向走。該放李縉走了。然而李縉到底不是個省油的燈。幾杯香醇的茶下肚,心中的猶疑也解開,他整個人坐成一塊攤開的餅,渾濁的思緒也清明起來。“李某方才在進屋前,好似看見玄金衛在另一間屋前駐足。”李縉指節律動,在桌麵噠噠噠噠瞧著不規律的節奏,“玄金衛,是九王爺的親衛罷,他們不來保護九王爺的安危,反而在其他地方晃蕩……”李縉緩緩笑著,臉上的樹皮舒展。“那間滿屋子裏,藏著什麽秘密嗎?”作者有話說:藏著謝嬌嬌!第111章 蕭郎~“李大人是閑得無事可做嗎?”蕭陵推門進來,一眼望見李縉,頓時嗤笑一聲。他這一進來,算上其他幾位,客房內瞬間漫得“水泄不通”雖然有一個是老頭吧,但這小小的用來就寢的客房,著實顯得局促萬分。但這還沒完。就在李縉恍惚明白,原來不是鳳九淵率先截胡,而是蕭陵本就跟他們在一處時,他目光一錯,越過蕭陵的肩頭,看見了另一個人影。是個女子。身形高挑,與蕭陵站在一起隻比他矮三分,到肩膀處。穿戴也豔麗,緋色輕羅配月白紗衣,像春日裏含苞待放的花。人還未進門旁人便能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比酒還醉人。隻是臉上戴著遮蔽麵容的麵紗,若隱若現的五官輪廓起伏有致,即便看不清全貌,也無人會質疑她的美。猶抱琵琶半遮麵,這般的美人,看得李縉這種半邊身子入土的人都色心大起。感受到灼灼的視線,美人含胸垂首,一頭紮進蕭陵懷裏,含糊道:“蕭郎。”聲音亦如雲霧般輕渺。蕭陵拍了拍美人的手,又執起她的指尖,纏綿摩擦著虎口,溫柔哄道:“沒事。”麵對美人溫聲細語,麵對李縉又像是陡然換了副皮囊。蕭陵一麵將美人摟在懷裏,一麵冷冷下出了逐客令:“李大人既私自將流言傳開,又不與我商議,想必是已做好準備,孤身迎接接下來的事了?”不知為何,李縉能自如地麵對如鳳九淵這般身份的人,但他在蕭陵麵前,總不敢太放肆。人都說做將軍的,那是幾世錘煉出來的命硬之人,這一世才能上戰場殺敵。常年與兵器血色作伴,老來基本上不能善終。李縉以為蕭陵亦是如此。他斟酌字句,嚐試開口:“蕭先生,這事……”蕭陵打斷他:“我們的合作還會繼續,但李大人,你自己也要好自為之。”李縉:“……”一輩子位高權重之人,從未有過低聲下氣的時刻。李縉忍著戾氣,悠悠朝著蕭陵俯首,推門告退了。隻是離開前,他還是沒忍住多看了美人一眼。隻一眼,李縉險些就丟了魂。他匆匆掩飾自己的失態,走時連門都忘了關。李縉前腳剛走,謝後腳就把麵紗扯了下來。嘴上的胭脂剛才全部進了秦庭的嘴,一時之間也沒來得及補,但是顏色還在,比那些俗氣的豔紅胭脂淡上幾分,竟也十分相宜。秦庭看得開心:“看來我的手藝還不錯,這麽近的距離,連李縉都騙過了,想必騙騙宮裏內務府的宮女們,也是輕而易舉。”鳳九淵淡淡道:“小心入了皇帝的眼,當妃子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