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波人呢?太後、蕭氏舊部各有各的立場與目的,謝能猜到也能理解,那麽,最後一波來曆不明的刺客呢?不……興許叫刺客還不算很準確,謝想。那群人,根本沒有真的對他動刀。會是誰?除了太後和蕭氏舊部以外,還有誰不希望他回京?正想著,謝忽覺自己騰空而起。隻見李徵將他從平地抱起,轉身就往院外走去。直到這時,謝才發覺,這處偏僻的院落,竟然就是自己兒時曾居住過的冷宮。一切陳設都未曾變過,證明這十多年以來,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住在此處。自謝青山病重以來,皇宮各處都透露著一股凋敝的氣息,居住著人的地方尚且如此,沒有人出入之處,更是死寂一片。庭前的桃樹,連紮入地底的根基都沒了生機,入眼皆是蛀蟲。庭後的三層階梯,亦是他脫離冷宮的契機,當年那兩個太監的血,就是在這裏從上往下流淌著的。漸漸的,謝眼神清明如許。李徵原以為自己這毫無預料的動作會引起謝不滿,豈料等了半晌也沒等來嗬斥,俯首一看,見謝的目光正落在虛空的某處,似是在透過眼前的景象看不知被丟在哪個歲月裏的曾經。“聽說此次重陽祭祀是太子主持?”沉默中,謝冷不丁地開了口。李徵敏銳地察覺到了點什麽,但沒點破:“是。”“你不是問我,對刺客的身份有沒有頭緒?”謝垂下眼,“現在告訴你,我有了。”第115章 青山依舊在(二)李徵不能在這裏待太久,太後還在錦鸞宮等他。兵部內部職位調整、各方鎮軍更替與調動,都彰示著此番祭奠儀式非同尋常。無論是主持者的更換,還是近日裏瘋傳的流言,亦是隱隱有動蕩的邊防,這些零零碎碎的小問題,無不動搖著京城中人躁動的心。他將謝抱起來,原本是打算將人帶走,找個地方養養傷,宮裏那些生啊死打啊殺的“小”事,一概不管。但隻是想想謝都不會同意。他既然冒著風險回到京中,心中就必然有數。臨行前,李徵再三躊躇,步伐幾番回轉,甚至半柱香都過去了,人還停留在謝麵前。謝看著他原地打轉,心中好笑的同時,又生出幾分悵惘。這些人,對他好像都是真心的。猶記得初次見麵時,李徵凶狠似狼的眼神。雖說看起來凶神惡煞、好似抬首就能嚼下敵人的一塊肉,可那時他的眼中,的的確確是存著死寂的。似乎,是他的到來,稍微扭轉了李徵走向滅亡的道路。一抹微小的風,就能在千裏之外卷起六尺高的沙塵。命運好似是冥冥中注定的,但又在某些地方稍微開了點小口,讓人們能夠有機會逆天改命,重獲新生。謝拉了拉李徵的衣角他太高了,謝早已抽條,也早已長成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可他與李徵說話時仍需稍微踮起腳。隻見李徵略一傾身,謝便捧住了他的臉。“應寒。”謝道,“此次事畢,你覺得我會安然無恙麽?”李徵愣了一下,目光亦柔和起來:“會。”“承你吉言。”謝笑道,“我會平平安安。”曾有人指著李徵的鼻子罵他:你生來就是孤星,命又硬又短,活不過幾年,你鬥不過天。於是他要向上爬,想要將命運握在手上,要將所有人的性命踩在腳下。可現在有人對他說,承你吉言。你不用往上走,不用孤零零地麵臨這人世間的一切,你可以留在我身邊。他不再是孤星了,他有了自己的星星。*李徵走後,謝整理好衣物,抬起頭時,院內一株桃花枝正好被風吹落,掉在他的眼前。這樣一個小小的院落,走一步就會印一腳的塵跡,卻也是他曾經唯一的家。故地重遊,心境和處境都截然不同。謝彎腰撿起那根枯枝,豈料它已腐朽到一觸就碎的程度。碎屑歸於塵土,謝終於不再看它。他從懷裏掏出一隻楠木色的香囊,上麵繡著金絲銀邊,隱隱還帶有線香的味道。線香,亦是佛香,隻有佛門才會用點這種香。它味道重,且經久不散,謝身上的沉木之香壓的並不是藥的味道,而是它。香囊雖用金絲勾邊,但用料精簡,小巧玲瓏,隻有巴掌大小。謝解開繩子,從中拿出了一塊木牌。片刻之後,經年無人造訪的冷宮大門再次被人推開。木門發出一聲沉重的呻吟,有一身著輕羅的背影,緩步走出,而後沿著小徑往深宮走去。直到身影被路的盡頭吞沒。*謝青山與謝端一路走一路停,說的是祭祀事務繁忙,這父子倆卻仿佛被宮裏的秋景吸引了注意力,不知怎麽就停在了禦花園的涼亭中。德全是一直跟著的,且一路上都在心驚膽戰地觀察著謝青山的身體狀況許多年前謝青山的身體便已經垮了,他不能做費力的事,更不能勞心費神,病體拖得正值壯年的他,宛若一株剛剛新生便要夭折的枯苗。但中秋前的三個月,謝青山不知怎麽忽然就好了些許,除了依舊無法管理政事外,人看起來倒是比以往精神許多。直至今日,甚至能給謝端辦的事兜底。德全心中喜悅之餘,不免更小心翼翼。在宮中行事,要想不掉腦袋,就要隨時察言觀色。德全想起來以前十三殿下還在宮裏的時候,謝青山也喜歡四處閑逛,但那時他還需要乘作轎輦。偶爾遇見謝,有時候會遠遠看上一眼,要是實在避不開了,才將人喚到身前。這位太子殿下卻不一樣。德全隻知皇帝的喜怒,但若要他分辨皇帝的真心,他還是無法分辨出來。謝青山即便一身病骨,那也是天子,帝心深似海,何人敢妄言參透。他隻知道,謝青山與謝端相處時,雖也是其樂融融,但與謝在時的感覺並不相同。二人談笑間已經坐了下來。謝青山邊笑邊接著話題道:“你個臭棋簍子,要你陪朕下幾局都不願?”謝端:“若父皇覺得殺兒臣一個片甲不留能心情快慰,兒臣自然是願意的。”原來他們又聊起了棋。德全心道,陛下果然愛棋。他回身朝侍者使了使眼色,起先侍者還未反應過來,德全心下無奈,又低聲道:“拿兩副,象棋與黑白子各一副。”侍者領命離去。果不其然,謝青山又道:“圍棋若不會,象棋如何?你的象棋還是朕教的,正好讓朕考考你的行軍之力。”謝端苦笑道:“看來今日父皇不下個什麽棋便不罷休了。”二人相對而坐。侍者很快將棋子取來,擺放在二人桌前。秋日的陽光還有些豔,謝端悄悄抬眼,讓目光飛快地在謝青山身上飄過,不知怎麽,看出了幾分透明的虛弱。但很快,他就顧不上四處張望了。謝青山下圍棋時,還秉承著幾分君子之禮,不會將人一口氣逼進死路。但下起誕生自戰場上的象棋時,就好像是自己親自馭馬出征,對麵的人不是坐著的謝端,而是攜帶著千軍萬馬的敵人。河界對岸的十六枚棋子吃得隻剩六枚,九宮之中,隻有一隻孤零零的將。謝青山依舊不依不饒,抬手又打出一隻,堵住了謝端最後一條生路。“將軍。”謝端見大勢已去,長歎一聲,不僅不認輸,還帶著一絲撒嬌意味:“父皇真就欺負人。”謝青山搖搖頭:“技不如人,還耍賴呢?”謝端嘿嘿一笑:“隻對父皇耍賴,父皇若是龍顏不悅,罰便是了,謝端願意承擔。”他似乎吃準了謝青山的性子。這位出生沒多久就為別人而活著的皇帝,還未明白人生的定義,就已失去了它。於是生命中,唯有親緣能汲取溫情。他享受兒孫承歡膝下的感覺。然而這一回,謝端失算了。他話音剛落,謝青山不僅沒笑,反而將手中的棋子隨意一扔,涼涼道:“你學星瀾的樣子堪稱拙劣。”棋子不重不輕地砸到了謝端身上,他驀然跪下身去:“父皇!”“他不會怕朕,亦不會用如此惶恐的眼神對著朕。”謝青山覺得索然無味,眼神又冷了幾分。到底是天子,眯眼間威嚴驟增,瞬間壓得謝端抬不起頭。“你為何要學他?”謝端眼眶一熱:“兒臣……”“你毋需模仿任何人,你便是你,在這世上獨一無二。”謝青山淡淡地打斷他,“做太子,便要有太子的威儀……罷了,起來吧。”話已至此,謝青山最後一點興致也被消磨殆盡。他麵容倦怠,興致缺缺地一抬手,叫德全扶著站起來,轉身離開。他將謝端丟在涼亭裏,步子沒邁出去多遠,又像想起什麽,回身道:“聽說近日你與王將軍走得很近?”謝端一驚。王騏在半個月前剛從西南鎮軍回來,無人知道理由。但礙於王騏與太後的親緣關係,許多人都見怪不怪,謝端身為太子,見見西南鎮軍的首領也無傷大雅。換句話來說,這並非是什麽大事。謝青山似乎也隻是這麽一提,他甚至壓根沒瞧見謝端聽見問話後的驚異,道:“王將軍驍勇善戰,麵對敵軍時有千萬種應對之法,你若有空,可以帶著象戲子與他切磋切磋。”謝端半邊臉在涼亭的陰影裏,憨厚的臉上有汗躺下來:“……是,兒臣知道了。”“不必緊張。”謝青山看見謝端的神情,不免搖搖頭,溫聲道,“端兒,做事隨著自己心意便可,你不必成為任何人。”祭祀的事依舊要謝端操辦。他在禦花園裏下的這局棋已經耽誤了些時間,匆匆趕回去時,恰好撞見從錦鸞宮出來的李徵。二人隔空望了一眼,互相行了個禮,又錯開往不同的方向去了。而剛回到上陽宮的謝青山,正扶著桌麵忍著咳嗽聲,直至抓住桌角的手青筋暴起,喉頭咽下一口腥甜。淑妃在外淒聲請求,依舊被拒之門外。許久之後,等門外沒了動靜,謝青山才緩過勁來。他冒了一身的冷汗,虛脫般地靠在龍椅上,屏風之內,有一個身影緩緩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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