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的幽禁已經將雲非寒的精氣神全部磨沒了。然而他尋著光芒看到來人時,問出的第一句話是:“子璣呢?子璣...能不能讓我見見子璣?”“他還未醒來。”湛繾垂眸看著雲非寒:“你這麽在意他,當初他生病時,為何連太醫都不給他請?”雲非寒蒼白的臉上劃過悔恨:“我以為他在騙我,他為了你,總是騙我!”“騙你一回,你便讓他‘自生自滅’?”雲非寒頓時啞口無言,他那時跟子璣賭氣,又被許多事壓得心煩氣躁,原本隻想冷落子璣兩日,卻沒想到短短兩日,子璣就被他逼上了絕路。雲非寒站了起來,他手上腳上沒有任何鐐銬,隻是被關在這座偏殿裏,外頭的守衛雖多,若他想闖,那些人也不會是他的對手。他之所以安分地接受幽禁,是因為愧對子璣而自我懲罰,更因為雲非池在皇城中,他到底不敢在大哥的眼皮底下再生任何風浪。他敬雲非池,也怕雲非池,但湛繾,他不放在眼裏。“...我便是錯了,也輪不到你來指責!等子璣醒來,他要殺要剮,我都心甘情願地受著!而你!”他看湛繾的目光中洶湧著怒與恨:“你是最沒資格審判我的人!”“朕確實沒有資格審判你,朕也不會以謀反的罪名治你死罪,你不想連累親族,朕可以跟你保證,隻要朕在位一日,雲家絕不會被此番風波連坐。”雲非寒當日孤注一擲時,就已經為雲家想好了退路,但他沒想到湛繾會完全順著他的心意來,甚至還要擺出那副寬容的姿態,他一時都分不清湛繾究竟是在演戲還是真心。他苦笑一聲,又覺得諷刺:“你如今的寬容仁慈,怎麽...怎麽不勻一點給雲家?”他這話說得雲裏霧裏,跟在湛繾身邊的周墨心中嘀咕:陛下如今對雲家還不夠仁慈寬容?還要怎麽勻一點?這都已經是明目張膽地偏袒了!湛繾知道他說的“雲家”,是前世的雲家。他屏退了身邊的周墨,令他關上了偏殿的殿門。雲非寒看他如此大膽,目露寒光:“身邊不留人,你就不怕我殺了你?”“你未必打得過朕。”雲非寒:“......”“子璣如今不在,你不必再做出這副偽善之相,我不會信。若有機會,我還是會殺了你,我此番唯一做錯的事就是傷害了子璣,其餘的,我一概不後悔!”“你可以不後悔。那份名單上的所有人都要朕處死你,但朕不會如他們的願,不僅僅是為了子璣,更因為,朕懂你為何要在一月初九起兵,也懂你為何要讓那群人朝北邊邊境下跪,因為這個日子,是前世你父母親還有大哥死去的日子。”雲非寒雙目大睜:“你...你怎麽可能?!”“若朕說,朕跟你有同一段記憶,你信不信?”雲非寒驚疑地看著湛繾。“前世朕誤信燕黨,下旨流放雲氏滿門,變相幽禁雲家將近一年有餘,子璣入宮後遭朕冷待,你大哥軍功赫赫,卻背負莫須有的汙蔑客死他鄉,朕親征後,雲家被燕氏下令嚴冬流放,雲國公和雲夫人於一月初九凍死於北邊邊境線,若朕沒猜錯,當時你親眼目睹了爹娘死去的這一幕,而那名單上那些人,都曾對雲氏口出惡言......”“夠了!!”雲非寒忽然暴起,抓著湛繾的衣領將他摜到牆上!“原來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他清楚地知道那段記憶是真正發生過的事,卻不願信,他一直自欺欺人,想著那段記憶也可能就是一場逼真的夢境,也可能是一段可能成真的預言。他行事偏激,是為了阻止那段記憶在現實中上演,又或是重演,然而今日湛繾的一番話,令雲非寒打破了一切幻想,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因為兩個人不可能有同一段幻覺和夢境,那一段記憶真真切切發生過,是他和湛繾都無法逃脫的夢魘。“既然是真的,湛繾,你又憑什麽能逃脫因果報應!?”“沒有人能逃得過因果,我也沒有逃脫報應!我在盡力彌補前世種種,是你用一場政變險些毀掉這一切!你隻顧著前世的仇恨,忘了這一世你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是真實的!你實在不應該用前世的仇恨來傷害今生的親人與兄弟,還有那些軍民,他們何其無辜!”“無辜?論無辜,有誰比子璣無辜?”雲非寒反過來質問湛繾:“前世你是如何苛待雲家我一樣都沒忘!子璣給了你真心,你還了他什麽?少時口出惡言傷他自尊,成年後折他羽翼困他於冷宮,最後你死了,還要連累他一起被利箭穿心,湛繾,你捫心自問,你配得上雲子璣嗎?”湛繾眼眶通紅,無言可辨盡管他在這一世已經規避了對子璣的一切傷害,但曾經存在過的事實並不會就此泯滅。“你以為逼得子璣自刎全是我的錯嗎?子璣少時曾有高人算過命局,他若當女兒養則可保一生平安,若恢複男兒身就會英年早夭!”湛繾麵如紙色,他從不知有此事!“他本來是很願意做子姝的,是你!是你令他厭憎子姝,是你令他六歲那年拋棄了子姝的一切,這場劫數,冥冥之中是你帶給他的!”這句話比前世那把穿心利箭還要鋒利,摘膽剜心之痛,足可以讓湛繾再死一次。他對上雲非寒的目光,那裏盛著誅心後冰冷又狂妄的報複快意。湛繾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偏殿來到未央宮的。子璣依然昏睡著,頸間的白紗隻纏了薄薄一層,傷口在這一個月裏,愈合得很好很好。湛繾卻心痛如割,得知一切的他三魂七魄都被拽出了身體,受了數萬道鞭刑,再傷痕累累地安回肉體,逼他麵對子璣。他的淚不斷地流,最後變成了血珠,滴落在雲子璣掌心的銀輝神木上。曾斷成兩截的神木被血淚洗去了斷裂的痕跡,綻出微芒。--------------------偷聽小璣:二哥又在胡說八道什麽呢?笨小淺怎麽哭了?第92章 笨蛋子璣!一夜之間,積雪消融。開春時,明飛卿來了一趟北微。湛繾以盛禮相待,明飛卿下了馬車,見到湛繾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兩月不見,北君何以憔悴至此?”湛繾苦澀地笑了笑:“北微的變故,想必明後有所耳聞。”明飛卿道:“我便是為此事而來。”未央宮種的桃花已經含苞,隻等著春暖之時怒放。明飛卿進了內殿,見殿內透進的陽光和煦,桌上擺著一堆折子,熏著清淡的藥香。金絲紗帳層層疊疊地落在床沿邊,雲子璣安靜地沉睡在其中。若不看他脖頸上那道細長的劍疤,明飛卿會錯以為他隻是單純在熟睡。他回過頭看了一眼一同進殿的湛繾,湛繾眼底悲切幽深,想來他這兩個月過得很煎熬。明飛卿走上前握住子璣的手腕,輕輕搖了搖,柔聲對子璣說:“桃花快開了,子璣。你當日答應過我,今年春天,要去溱宮看我種的桃花,我怕你睡了這麽久,把這事兒忘了,千裏迢迢來提醒你,你別辜負我的心意啊。”話音剛落,雲子璣的手忽然小幅度地動了動,一直握在掌心的銀輝神木掉了出來,恰好被明飛卿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湛繾察覺到這一動靜,一眨眼就衝到了床邊:“子璣?!”“他剛才是不是動了?!是朕看花了眼嗎?!”明飛卿執著那枚銀輝神木,看到神木上的裂痕已經消隱,他將銀輝神木重新戴進了雲子璣的手腕上,笑著道:“今年桃花開時,他會醒來的。”子璣還是睡著,並沒有要醒來的跡象,湛繾陷入失落之中,卻又被明飛卿賜予了希望。離開未央宮時,湛繾叫住了明飛卿。“明後是不是早料到子璣命中有此一劫?”既然子璣幼時就被算過命局,那明飛卿這樣的人物在見到子璣後,必定也能預料到今日之事。明飛卿沒有否認。湛繾不解:“當日你為什麽不提醒我?若你早點提醒,或許我可以替子璣避開...!”“那把劍是我讓人折斷的。”明飛卿搶了湛繾的話,說,“在溱宮時我旁敲側擊多次,是你執意要把劍修好。”湛繾恍然大悟又痛悔至極:“當日你若明說,我絕不會......!”“我若明說,子璣今日隻怕沒有絲毫生機。你讓他避開了這一劫,總有下一劫在等著他,這一次是自刎止戰,下一次指不定就是亡國之禍呢?你當真以為人力施為就能避開命定的劫數嗎?隻怕是一次比一次無力。”“...倘若,倘若小時候便能幫他避開呢?倘若他不做子璣呢?”明飛卿聽了反問:“你是在否定如今存在的子璣嗎?”湛繾一怔。“人是在不斷的選擇中成長的,今日之子璣是他自己選的結果,你推翻這一切,想著避開這些劫數,你也當想想,避開了他還是雲子璣嗎?”湛繾:“......”“與其一個人胡思亂想把自己折騰得沒有人樣,不如等子璣醒來你自己問他。”明飛卿意有所指地道,“倘若旁人三言兩語就能擊潰你的心防,你如何坐得穩北微江山,護得住你的子璣啊?”湛繾被點醒了幾分,他抬眼時,宮苑內一陣春風拂過,樹上的桃花盛放於風中。這場政變留下的痕跡,除了憔悴的國君和帝妃脖頸上那道劍痕以外,其餘的一切,都在過去兩個月中恢複了原有的秩序,甚至比之前更好。明飛卿所看到的北微已從那場政變中脫胎換骨,他在北微住了三日,雖然沒有等到子璣蘇醒,回中溱前卻特意叮囑湛繾,讓他別忘了提醒子璣看桃花的約定,似乎料定今年春日,子璣會安然無恙地再去一趟中溱。湛繾送走了中溱的皇後,又投身到邊境的事務中。西洲十二城被西狄侵占已久,生長於此地的年輕一代思想上都不太樂意歸屬於北微。雖然西狄已經滅國,連領土都被瓜分,但那片土地上的西狄人賊心不死,竟然攛掇著西洲百姓組了一支複國起義軍,雖然隻有幾百人不成體統,輕易就被打壓下去,但這樣的亂象一多,西邊邊境難得繁榮。湛繾曾派兩個武將過去,以武力鎮壓卻適得其反,令民間那股勢力更加逆反。另派朝中的心腹文官過去,這些文臣又多受不了西邊邊境的惡劣環境和那些刁民,行事效率極低。如此一來,西邊成了棘手的地界,朝中無人敢接手,一應事務都得送到皇帝眼前,由他費心來定奪。夜深了,湛繾還坐在未央宮內殿批著奏折,窗外的月光鋪灑在他身上。他近幾日的狀態又回來了些,眼底有了往日那般堅毅的光亮,明飛卿的話點醒了他,他得替子璣扛著北微的江山社稷,他要讓子璣做太平盛世的皇後。如山的奏折在他手裏被夷平時,窗外的桃花隨風飄落在窗台上,湛繾趴在玉璽與奏折之間,疲倦地睡去。第二日天光熹微,他隱隱覺著有人在摸自己的耳朵。似乎有一隻小貓在鬧他。他伸手去拂耳朵,卻抓到戴著珠鏈的手腕,那手腕有著熟悉又溫暖的溫度,湛繾猛地睜開了眼,見夢中鬧他的小貓竟是不知何時醒來的雲子璣!湛繾呆愣,一時不知是夢境還是現實,甚至不敢出聲,生怕眼前這一幕是自己日思夜想得來的夢幻泡影,稍不留神就要在他眼前散去。他耳邊被雲子璣別了一隻盛開的桃花,看起來又俊又傻。雲子璣見湛繾是這副反應,也一言不發地跟湛繾大眼瞪小眼,眼底的溫柔卻漸漸轉為怒意。忽然!子璣抬手打了湛繾一巴掌:“你竟然殉情?!”猝不及防挨了打的湛繾:“???”雲子璣又把手中從窗台撿的桃花都砸在了湛繾臉上,氣得來回踱步,罵罵咧咧:“我死也就罷了,你怎麽能死?你死了北微怎麽辦?!百姓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