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難得和他想法一致,空曠的房間加上大窗戶,采光良好,適合充電。荊年也已經在書桌前正襟危坐,我識趣地攤開書本,聽他跟我一一講解。我本想著他耐心不佳,想著先錄音回去再慢慢分析,不料荊年講得頗為通俗和細致,完全契合我的理解力。這就是學狗叫的效果嗎?真是立竿見影。不知不覺就過了兩個時辰,燈芯在銅盞中靜靜燃燒見底,荊年起身,施施然挽起袖子更換燈芯,他腕上的鞭痕已經褪成曖昧的淡紅色,襯得他肌膚如玉,偏偏手骨的輪廓勁挺分明,於是中和去了幾分陰柔氣息,一切都恰如其分。秦屬玉今晚才說過,結業考核完,弟子們便會一起去無定崖召出一把屬於自己的神武。我思緒飄遠,這雙手,會與一把怎樣的劍相稱呢?“你喜歡?”荊年陡然問道。“喜歡什麽?”“我的手。”他笑道,“每次看它,就像狗見了肉骨頭。”“我看你才是自作多情。”我挪開目光振振有詞道:“肉骨頭好歹還是香的呢。”話剛說完,我吸吸鼻子,突然發現屋子裏彌漫開一股香味。“夜裏的燈芯加了沉香粉,助眠。”荊年已經點好了燈。我默然合上書本,沒答話,心想著當初柴房睡得踏實,現在倒是失眠了,矯情。“近來心中鬱結,常失眠至三更,戚師兄不和我聊聊麽?”我也算摸清了他的秉性,若是不配合他的戲弄,怕是順水推舟浪個沒完,隻得幹巴巴道:“對不起,我不擅長和你聊天。”畢竟最近幾次都是不歡而散。他果然輕哼一聲。“算了,誰要和傻子聊天。”“那我明天還能來找你請教心法嗎?”“不能。”“為什麽?你都答應過我了。”“怪你自己。”他踱步靠近,身形已然高於我,避無可避,隻能被他俯身嗅了好一陣。“你身上什麽味道?苦死了。”“可能是煉丹的緣故吧。”平時煉製的丹藥原料多為草藥,味道清苦得很,相比之下,我偏愛重金屬冶煉過程差不多,歸屬感更強,然而薛長老極少讓我去采集礦石,遺憾。“去洗了。”荊年命令道。“我回去洗。”喜歡玩主仆遊戲也得有個度。“你又犯傻了。”他示意我看窗外天色,此時早就過了宵禁,沒了“鵲橋”,山峰間由結界阻斷,我無法回去。所以今晚不得不留宿這裏了。我將窗戶合上,半途傳入細微的貓叫,我定睛看去,原來角落裏躲藏了一隻受傷的幼貓,半隻斷箭露出胸口。它隻有手掌大小,毛色髒亂,痛得渾身發抖,應是在山野間流浪時,被哪個粗心的弟子放箭射中了,血糊住的眼睛可憐兮兮看著我,似是在求救。因為常去煉丹房,我隨身帶了些止血的丹藥,正想給它拔出斷箭,卻又不知從哪兒竄出一隻炸了毛的大貓,站在幼貓麵前,對著我呲牙咧嘴。野貓同樣是很少出現在我工作場地的生物,相關數據缺失,我好奇道:“這是怎麽了?它明明又沒受傷。”“它是幼貓的母親。”荊年瞟了一眼,淡淡道。“哦,原來是怕我傷害小貓,所以在保護它。”我默默記錄:大多數雌性動物都具備的護崽天性,野貓也不例外。荊年卻笑得古怪,語速緩慢:“你也沒說錯,不過,有時候,母貓受到過大驚嚇,會本能地為了自己的安全,殺死累贅的傷殘小貓。”“這……不會又是你編的吧?”我將信將疑,荊年會編故事這點,我早已見識過。仿佛是為了驗證他的話,母貓走到小貓麵前,溫柔舔淨它的毛發,小貓停止顫抖,在安撫中平靜下來。然而下一秒,母貓猝然咬住小貓的喉管,尖齒紮入皮肉,頓時血如泉湧,已然發不出任何聲音,即將結束它短暫而卑微的生命。荊年沒再看,淡淡道:“故事就講到這裏吧,一會兒把死貓清理了。”我從超出理解的震驚中回過神,拍打窗戶發出巨響,本就神經質的母貓被驚得放下小貓跑遠了。我連忙將小貓撿起,它還殘餘半口氣,眼皮都動不了。我將丹藥碾成粉末就水給它服下,才穩住氣息,又馬不停蹄給它上藥包紮。荊年看著我忙前忙後,仍然要說風涼話:“你救它也是浪費藥材,本就是山野裏的畜牲,連母親都丟下它了,就算救回來也活不下去。”“我把它帶回去。”“是麽?戚師兄真是心善。”他說道。“不,隻是被設定成這樣。”我的善行並非來自品德,也不像人類一樣有寵物的陪伴需求,隻是設定了收到存活生命的求救訊號便要帶回去的程序。“就像我對你說過的,我的工作是撿垃圾。”活的死的,萬物都是垃圾。荊年這次沒有取笑我的所謂設定,他麵無表情去沐浴了。我脫下外袍當臨時的窩,安頓幼貓睡下,發現血漬不慎染到了煉丹房的通行令牌上,碧玉好像變成了血玉,怪異得很。不弄幹淨的話,明天長老定會說我有辱斯文。我這廂忙碌,他那邊水聲潺潺,二人共處一室,各懷心事,互不打擾。這種微妙的平衡沒持續多久,由荊年打破。他說:“幫我把換洗的衣服拿來。”我正看著頑固的汙痕犯難,隻恨自己未習得淨物的法術,佯裝沒聽見荊年的使喚。“怎麽?演過一次少爺,就做不得伺候人的事了?”寄人籬下,身不由己,我隻得放下手裏的活,進去給他送衣物。水霧氤氳裏,我看到荊年背上幾乎沒了鞭痕,但對應心口的位置,卻有一道極深的陳年疤痕,可以判斷為穿刺傷,位置是致命的,算算年紀,他難以活下來,我想起方才那隻中箭的幼貓,和棄它而去的母親,難道這其中,不僅僅是一個故事嗎?荊年聽到動靜,徐徐回頭,他倚靠在浴桶裏,雙目半闔,繾綣之態同樣攝人心魄。我腦海裏的猜想頓時煙消雲散,不禁走近,認真端詳:“你很好看。”作為仿生人,麵容是大數據分析下最符合當代審美的平均臉,雖算是賞心悅目,但攏共隻有幾套模板,太過枯燥。若能采集些優質的麵部數據,也許能在下個版本做出改進。荊年聰慧,他善於利用任何東西,當然明白自己的優勢,因此隻是淡淡挑眉,譏諷道:“你發什麽癡?還不出去,是要看我更衣不成?”“哦。”數據已采集完畢,我放下木盆離開了。他穿好衣服走出來,狀似無意道:“考核之前,你每天晚上都可以來這裏溫書。”“嗯?”他突然的示好讓我迷茫。“少自作聰明了,你那點心思我能不明白?”“你誤會了,我說你好看不是為了這個。”我有些窘迫,糾正道:“僅僅是因為你好看。”卻像是越描越黑。他依然是笑。“戚師兄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淺薄。”我默默將才關好的窗戶打開了一道峰,細聲道:“散散熱氣。”他總算放過我,臥在床上,再次道:“去把身上的苦味洗了。”第19章 仿生人會夢到什麽我沐浴完走出來時,燈盞已被熄滅,房間裏暗下來,隻剩窗外淌進的半捧月光,落在荊年床前。他依然是那副謫仙模樣,和半年前比什麽都沒變。隻是我現在已經明白,表象具有迷惑性。我也像平時一樣席地而坐,準備進入待機模式。荊年喚我:“還不過來?”“這裏就挺好。”“沒必要拘謹,這裏睡兩人綽綽有餘。”“我不用睡覺。”“又說胡話了,你現在修為低下,不按時休息怎麽保持體魄?”他惡聲惡氣道:“還是說你想變成你師尊一樣的病秧子?我可受不了那股子藥味,到時候你給我要多遠滾多遠。”“我才不會……算了。”躺著確實比坐著省電。摸黑爬上床榻,竹席沁涼,泛著清冷的淡香,如空穀幽蘭。我聽說物件是會染上主人的味道的,不由嗅了嗅自己,隻有氣若遊絲的藥草味它已被衝淡大半,我猛然回神,什麽主人?荊年充其量隻是與我建立過臨時權限罷了。他此刻背對著我睡下,睡相依然是戒備的,但眉頭不再緊蹙。明明很快就睡著了,什麽失眠,什麽聞不得苦味,一定都是騙人的。三四個時辰後,我在待機模式的休眠中,隱隱聞到了熟悉的、羊肉湯的鮮香。莫非,仿生人沒夢到電子羊,而是夢到了羊肉湯?我睜開眼睛,很快又失望。這並非是版本【79】的新功能入夢,而是真的。“你是有多喜歡煮羊肉湯?”“習慣而已。”他利索地放好碗筷,斜眼道:“你不喜歡?上次喝下去都給咳出來了。”何等的小心眼,大半年前的事還記得。荊年踏出門檻,又補充道:“我去晨練了,門口設了禁製,不全部喝完,你出不去的。”我隻得認命地端起碗,這碗肉湯不太平常,加了靈植特製的香料,湯水清澈,卻並無膻味,反而還原出肉本身的鮮香。這次總算是順利喝下了荊年的湯,貓也喝得肚皮鼓鼓,翻身伸起了懶腰,它傷口都恢複得不錯,可以在工作日誌的垃圾名單中將它刪掉了。名字當然是2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