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了,好惡心。”“反正她又聽不到。”秦三朝果然如他們所想,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隻是宮女們不知道,她雖聽不見聲音,卻在長年累月的觀察裏,基本能讀懂唇語。秦三朝沒有把這些讀到的閑言碎語放心上,從小師父就教導她,像她這樣心眼瓷實的性子,不聽不說才是在深宮中安然無事的秘訣。於是她回到自己房間,將木偶擺正,靈巧的雙手在戲服上飛針引線,幾乎看不出修補的痕跡。她長舒一口氣,房門卻被人粗暴地推開,秦三楚冷著臉走進來,把扇子扔在木偶腳邊,恨恨地罵道:“這死太監,真是狗仗人勢。”秦三朝和她自小一起長大,了解她的性子,知道她每天受的憋屈不比自己少,需要適當的宣泄。便好脾氣地幫她撿起扇子,又扶她坐下,倒茶讓她消消火氣。秦三楚看她背上還隱隱可見杖罰的血跡,也沒再撒氣,隻埋怨道:“你怎麽和塊木頭一樣,別人打你罵你都受著?”秦三朝便打著手語告訴她,“我們本來就是木頭做的,以後也會變回木頭。”“自欺欺人!我不信你心裏沒有恨。”秦三楚冷哼一聲,“憑什麽木偶能在台上光鮮亮麗,而我們這些真正的表演者,卻連屏風都不能出來,皇上的確給我們賜了秦和三字作為名姓,但其實他根本不在乎我們是誰、本來叫什麽。”秦三朝臉上有些迷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楚楚。”“我不想再演木偶戲了,小朝,我想被人看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秦三楚拉住她的手,認真地問道。而她麵前木訥的女孩卻沒有回答。秦三朝是很容易安於現狀的人,先前住在海底時,雖然生活艱苦,但他也習慣了。後來進入皇宮,雖然不用再擔心溫飽問題,但卻被別人視為異類,好不容易再次習慣每日排演戲目,現在秦三楚又提出要改變,她一時不知該作何回應。猶豫的時間裏,秦三楚失望地離開了。她提著燈籠,在偌大的皇宮裏漫無目的地走著,心裏默默記下每棵草木每座庭院的樣子,偃師們白天不被允許出來,因此隻有每天晚上皇帝睡下後,她才能自由一會兒。走著走著,麵前卻橫空出現一座無比高大的宮殿,比皇帝居住的地方還要華麗,琴聲悠揚,無數鱗片瑰麗的魚在磚瓦與浮雲間遊動,和她在海底見過的那些供人食用的魚完全不同,宛如踏進了另一個世界。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沿著階梯走上了頂層。一個蒙眼的俊美男人正在旁若無人地撫琴,黑緞上那隻金色的豎瞳仿佛直直看穿了她的靈魂。她才反應過來,自己竟誤打誤撞遇到了傳聞裏行蹤最為神秘的國師,雖然名字裏早就有他留下的烙印,但初次見到本人,她還是慌張地跪下,為自己唐突進入而道歉。“對不起,叁大人,或許是我和這曲子有緣,聽得太入迷,不知不覺就……”國師淡淡一笑,“這世上哪有什麽緣分?一切都是早就注定好的,隻是這一點很多人畢生都不會明白。就像我在此彈琴,本就是為了引你到來。”“可我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戲子,國師大人為何……”“不,你很重要,是展開劇情的關鍵。”“劇情?什麽劇情?”3號自然不會和她解釋這些,這些npc對他來說,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數據而已,於是長袖一展,琴桌上多了兩件物事。一根白玉製成的舂杵,質地瑩潤,但摻有幾絲赤紅雜色,像雪泥上的鴻爪。一把凝著霜花的銀扇,扇麵精致,但扇骨鋒利更甚冰刃,不為起舞為奪命。秦三楚的目光落在了扇子上,她覺得舂杵不是她會用到的東西。國師微微點頭,“沒錯,舂杵是用在陛下身上的。隻要將你和族人的血灌入杵中,再把它送給陛下,他就會變得很聽話,終日縱情聲色,永遠隻癡迷於偃師族的身體。”接著又指向銀扇,“而它,可以凍結你們身上的陰陽之氣,使其不再混淆,讓偃師族的女童可以正常地長大成女子。”“兩樣東西都是你需要的,你會選哪個呢?”秦三楚沉默許久,回答道:“既然國師說了一切都有定數,那您一定知道我的選擇,所以沒必要二選一。”她伸出手,將玉杵放在扇麵上,道:“我兩個都選。”3號露出一絲玩味的表情,“你說對了,這兩樣東西分別是秋瘟和春瘟,必須同時啟用。”“此話怎講?”“秋瘟使人淫毒纏身,沒有偃師續命的話,很快便會暴斃而亡;春瘟使人陰陽受損,壽命同樣縮減,但偃師族乃是同根之木,因續命給皇帝而死去的偃師,餘下的壽命可轉嫁給其他族人,所以兩種瘟疫必須共存。”秦三楚蹙眉道:“可是,國師大人,如此說來,不管怎樣,偃師族都必須有人犧牲。”“陰陽之道,自有定數,強行逆轉,當然要付出代價。”3號依然笑得雲淡風輕,“畢竟,春季萬物複蘇,是生命的季節,春瘟自然要帶來不可回避的凋亡。不過,嚴格來說,你們偃師一族並沒有明確的生死界限,隻是變回木偶而已,所以,也不吃虧,對嗎?”秦三楚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3號並不催促,隻說了句“你自己決定”,便和整座雲端宮殿一起消失了。第85章 水鳥名為屬玉秦三楚還是邁出了這一步,她攤開手心,默念著國師教她的,能使體內陰陽之氣顯露的咒語。手腕上青色的血管開始一點點凸起,扭動,好像有什麽東西要破體而出。是濃黑的陰氣,它沿著秦三楚脈絡明晰的掌紋一點點往上蔓延,顏色也開始逐漸變淡,就在即將轉成純白的陽氣時,她飛快地用扇子將其劃斷。流動的氣息被凍結,停留在了陰的階段,同時也代表著壽命被攔腰截斷。小朝發現,秦三楚變了。她以前總是戲班子裏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排練最為刻苦,連演出上一點小小的瑕疵都不能容忍。而現在,她們碰麵的次數少了許多,倒是每至深夜,禦花園裏,都會有女孩子們聚集在那裏。小朝悄悄給窗戶打開一絲縫隙,她看到秦三楚正和其他同樣年齡尚小的偃師們說著什麽,距離太遠,唇語隻能解讀出寥寥幾個詞,“玉杵”、“性別”、“扇子”、“逆轉”之類的。雖不解其意,但小朝莫名覺得,站在人群中央作為領導者的秦三楚,眼裏有一種名為渴望的光,異常耀眼。她天生就是要站在台前,而不是幕後的人。她和怯懦的自己完全不一樣,哪怕名字隻有一字之差。秦三朝如此想著。她放下窗戶,有些落寞地睡去了。很快,秦三楚退出了戲班,皇上一旨聖諭,將她封為貴妃。她真的實現了自己的願望,被整座城裏地位最高的人垂青了,無數的目光匯集在她身上,春風得意。秦三朝則接替了秦三楚的位置,成為戲班的領隊。她對這突如其來的升階而惶恐不安,因為她早已習慣跟在秦三楚身後,屏風後,她手心冷汗直冒,差點連牽引木偶的繩索都脫了手。如此嚴重的失誤,賞戲台上的皇上也沒有半點動靜,宦官上前查看,然後輕飄飄地說了句,“退下吧,陛下乏了,莫要擾他清夢。”接下來的日子,表演的次數越來越少,皇上似乎性情大變,對曾經愛看的木偶戲興致缺缺,反而開始熱衷於擴充後宮。但是,被賜予封號的不外乎都是偃師,朝中眾說紛紜,猜測皇帝莫不是中了什麽蠱,青睞這些低賤的戲子。當然,很快,說出這等不敬之詞的人被皇上貶出了宮去。秦三朝看著華服傍身、風姿綽約的妃嬪們,意識到了事情並不簡單,但她習慣了不聽不說,隻默默地將積了灰的戲服和屏風收拾了起來,像在緬懷一段過往。童女木偶們圍在他身邊,她們沒有做人時的記憶,無憂無慮,嬉鬧依舊,不理解他的悵然若失。她也隻能這般無聲地緬懷了,因為身邊的偃師們都步了秦三楚的後塵。她現在,已經是宮裏最後一個還在正常向男性轉化的偃師了。宦官依然是那副精明勢利的模樣,圍著妃嬪們鞍前馬後地獻殷勤,而經過自己時,則熟視無睹。沒有人能為她的前路指點迷津了,秦三朝心中開始迷茫,反正現在也沒人管她,漫無目的的閑逛,發現自己竟出了宮,來到了海邊,一望無際的紅樹林下,藏著偃師古老的家鄉。腦海裏曆代先祖的記憶湧現出來,她亂如麻的心緒稍稍平靜了些。離開故土已有多年,不知那裏是否還是記憶中的模樣?點亮一隻犀角,她正準備下去看看,卻突然發現遠處亮起了幾十個光點。妃嬪們有序地往海邊走來,身後是一輛輦車,沉甸甸的,在沙灘上壓出深深的輪痕。秦三朝不明白以她們如今的尊貴身份,為何還要親自做這粗活,便用手語詢問道:“請問,輦車裏是什麽?”妃嬪們默契地答道:“是想家的姐妹們,想回家鄉看看。”秦三朝心思單純,隻當思鄉心切的不止有自己,沒再追問。可這時,一陣海風刮過,吹起了輦車的簾子,一個人形的東西從車上滑落下來。她起初以為是木偶,但一細看,分明是一張熟悉的臉,身上還是妃嬪侍寢穿的衣服,但露出的四肢已經變成了木頭。變回木偶,意味著死亡,每位偃師都很清楚。秦三楚看著這些木屍,心下悚然,妃嬪們剛死去不久,臉上的笑容還未僵硬,仿佛下一秒就能睜開眼。“這……這是怎麽回事?誰殺了她們?”“沒有人殺她們,她們是自願的。”秦三楚從人群中走出,她沒打算隱瞞,一五一十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了秦三朝。沒想到這個往日裏沉默寡言的女孩,這次卻沒有如她意料中一樣點頭表示明白,反而激動地反駁:“我不能理解,國師為什麽要幫你實現願望呢?他真的不是在利用你嗎?”“國師早就飛升成仙,我們這樣的人,對他能有什麽利用價值?”“你說得對……但……但我還是覺得不對,楚楚,你不是木偶戲演得最好嗎?我們明明可以安然無恙地一直演出下去,為什麽要拿性命做這種交換?值得嗎?”秦三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如果我從始至終都沒有選擇的話,那麽這樣的生活我的確能過到老,但是現在我有選擇了,怎麽可能放棄?”秦三朝不善表達,現在更是因為焦急,連手指都差點打結,但她的立場卻出奇地堅定。“就算你想選擇,但是皇上對這件事並不知情,就染上了致死的瘟疫,這不公平,你這樣是恩將仇報,楚楚,我們去告訴皇上真相吧,都是國師的計劃,你是無辜的,一定能找到解除你身上瘟疫的辦法的。”“小朝,你太天真了,這個世界上哪有這麽多公平?”秦三楚按著她的肩膀轉了過去,眺望整個繁華的舂都,“你看這些百姓,什麽都不用付出,就能生在農田萬頃的富饒地上,而我們卻要在光都照不到的海底艱難度日,好不容易來到岸上,還要被這些所謂的正常人視為異類,你認為這就公平嗎?”女孩卻強得出奇,“至少……不能做這種害人的事。”兩人的觀念差距已經無法逾越,她掙開秦三楚,想跑回宮裏,或者回到海底,哪裏都行,隻要不是這裏。因為秦三楚嘴裏說出的極具煽動力的話語,讓她感到陌生又恐懼。但一回頭,才發現自己早就被人海包圍,其他偃師早就和秦三楚站在了同一戰線上,冷冷地看著她,仿佛在無聲地質問:你真要毀掉我們犧牲一切換來的未來嗎?這一刻,秦三朝再次迷茫起來,她從前以為,黑白是非,都有定數,在此基礎上,如果事不能如人願,那就是自己還要再繼續努力。但現在,明明她做的是對的事情,為什麽大家都說她錯了?她幹澀的喉頭生出幾絲血腥味,有一種歇斯底裏大叫的衝動。然而她注定永遠無法從口中說出任何話語,隻能發出沉悶的幾聲嘶吼。不對,一切都不對。最後還是秦三楚抱住了瀕臨崩潰的他,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小朝,加入我們吧,我還會和從前一樣,保護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