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邊還拎著壺酒,據說是姑蘇的名釀,但再好喝的酒日日喝,也早已喝厭了。仰頭灌下一口,江之慎眸光微眯,眼風一掃,便看到了不遠處那二層樓上的風光。醉後的思緒稍微有些遲鈍,他動作隻慢了一瞬,酒液便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頗為狼狽。江之慎忙收了酒壺,衣袖胡亂一擦,醉的泛紅的眼怔怔望著那個方向。……醉塗山甲等到乙等的紅倌兒他都見過,怎麽沒見過這一個?莫非是那姓崔的媽媽還藏了私?這樣想著,眼睛卻是一刻不移的盯著那兩人的身影。他看到男人高挺的鼻梁,和少年如玉般膩白的脖頸。片刻,少年那輕薄的衣衫下擺揚了起來。男人骨節分明的大手穿梭其中,那衣料輕薄如蟬翼,脆弱無比,看起來不能在他手上撐過多久。再往下,江之慎如願看到了跟少年脖頸顏色一般的雪白膚肉。那是一種被細心養著的、嬌嫩的白,此刻卻陷在男人骨節分明的大掌裏,纖細而柔軟,被揉捏著,好似沒骨頭。江之慎醉的發暈,等看清那少年的臉,又覺得是自己喝多了酒每日眠花宿柳,尚嫌不夠,還在夢裏幻化出一個妖精的模樣來。幹脆往後一靠,搖頭一笑,提起酒壺,又灌了一口酒。既知是夢,他反而不再顧忌,一瞬不瞬盯著那扇窗戶,一麵飲酒,一麵欣賞了起來。美人美景,倒也不枉一場美夢。那美人腰肢纖細,不過一握粗細,好看極了。隻是那上頭擱著的一雙手,卻太大、太粗糙了些,與美人極為不配,還十分粗魯。江之慎盯著那男人的手,微微蹙眉。他向來自詡君子,就是對待煙柳巷裏的美人,也是頗為持重,怎麽會在夢裏想出這麽一個不知輕重的東西來?罷了。左右是夢。他複而展眉,誰都好。若是能將那衣擺再掀多一點,那就更好了。江之慎目光全落在少年身上,絲毫沒察覺那男人眼皮微掀,朝他投來毫無情緒的一瞥。正自放鬆,一道風聲便裹著銀光呼嘯而來。那速度極快,快到就算江之慎並未喝醉,也沒有萬分之一躲開的可能。江之慎上一秒還在笑,下一秒,便隻覺側臉一片火辣辣的劇痛,好似被人削掉一層皮,又好似當場被狠狠扇了一掌。那股劇烈的痛意甚至延緩幾秒,片刻後,才被他發覺。臉上笑容緩緩僵住,手上酒壺一下落地,江之慎顫巍巍伸手一摸,摸了一臉的血。血淋淋的,糊滿他整個手掌,還在往下淌。不是好像被削掉一層皮,是真的被削掉了一層皮。“啊……嘶!”他驚恐的睜大眼,發出幾聲吃痛的嘶叫,隻覺得臉頰被扯得慌,好似連嘴唇也被切掉半塊。這痛意真切,總算讓他曉得這不是夢。就算是,那也是噩夢了。手上的酒壺一下落地,他腿腳一軟,又連滾帶爬的起來,大叫道,“誰……誰?!”視線一轉,看到一把短刃,深深沒入了他身後的樹幹。江之慎看著那短柄,驚出了一身冷汗。這短刃入木三分,隻剩刀柄露在外麵,足以見得那人功力有多深厚。更可怕的是,江之慎根本就沒看清對方是怎麽出手的。實力懸殊。他跌跌撞撞往前奔了幾步,血糊的眼前一片不明,又跌了一跤,扶住樹幹才勉力站住。他想起什麽,抬眼向上看去,隻見二層小樓上,男人握著少年的腰,大手攏著他後腦,從下巴吻到脖頸,沒分給他半個眼神。莫非是他?可江之慎死死盯著男人輪廓分明的側臉,愣是沒能認出他是哪路豪傑。-白雲酒樓。華貴包廂內,或站或坐著幾人,看衣著打扮都是江湖人士,個個腰懸長劍。桌上擺著茶水果點,卻一口未動,茶盞中飄出的熱氣早已散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屋裏的人齊齊看去,等看清了來人的模樣,卻都是一驚。男子身量高挑,可模樣狼狽,半邊衣袍早被血浸透。麵容更是可怖,像是被什麽利器削去了大半塊臉皮,雖早已凝結成塊,但半邊臉仍顯得血糊糊的,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你……”坐在桌邊的一人驚疑不定,還以為是什麽歹人,手上劍稍稍拔出,上下打量他一番,等看到他腰間佩劍上的字樣,才失聲道,“江兄?!”屋裏的人都愣住了。能得這人喚一聲“江兄”的,也隻有南山劍派大弟子,江之慎。南山劍派雖早已式微,但其掌門人的弟子卻算得上是當今武林的一個後起之秀,自兩年前嶄露頭角起,便有了“翎月公子”的美稱。這一美稱,既是讚他劍法流麗,也是誇他風流,加之他為人隨和,不像沈牧等人那般狂傲,故而在武林中的聲望竟隱隱有蓋去樓外樓年青一輩的勢頭去。江之慎慢慢的走到桌邊坐下,一言不發的提壺倒了一盞茶,將將送入口中,卻又扯的臉頰上的傷口一陣劇痛,隻好重重將茶盞放下。“江兄,你……這是怎麽了?”方才說話的人看著江之慎,視線落在他血肉模糊的臉上,神色有些發白,“是誰將你傷成這樣?”江之慎沒有說話。他輕輕扶著下巴,臉一抽一抽的疼,除去疼,還有酒醒後全然的羞惱。“江兄還能去哪?”一名青衣人突然出聲,“聽說江兄這些日子風流快活,不是在醉塗山過夜,就是在拈花閣獵豔……莫不是在哪個淫窩子裏頭跟人打了一架吧?”話音剛落,這青衣人就被人瞪了一眼,“你少說點風涼話。”“得。”這青衣人挑了挑眉,從袖中摸出一個瓷瓶,朝江之慎扔去,“這是我師父調配的去腐生肌散,接著。”江之慎抬手接了,先道了謝,又低聲道:“我早已點穴止血,這傷不礙事,回去敷點金瘡藥就行了。”這青衣人早看出他傷雖可怖,但的確是於性命無礙的模樣,但此刻聽江之慎這麽說,卻不由嗤的一笑。“礙不礙事,也隻有你自己知道了。但這一個兩個,都成了這幅尊榮,江兄,沈兄,”他看向另一個男人,“還怎麽在後日的群英會上一展身手?”江之慎這才意識到屋裏還有一個人。他看向窗邊,隻見那裏坐著一個穿長衫的男子,樣貌俊美,隻是有幾分消瘦蒼白,一條袖管空蕩蕩的。竟是沒有了一條手臂。江之慎愕然。數月前,他還在洛陽與沈牧見過一麵,二人拆了幾招,未分勝負,都佩服對方劍法的精妙之處,約定在半年後的姑蘇再作比試。可這不過短短幾個月……那青衣人看出江之慎的震驚,在一旁好心為他解答,“沈兄這手臂是被那季晟所傷。這個惡賊,素來便聽聞他就像瘋狗一樣逢人便咬,這可也未免太囂張了些,連害樓外樓二人性命,又將沈兄重傷至此。”沈牧眼神一暗,默默咬了咬牙,竟也未作反駁。那青衣人頓了頓,話鋒便一轉,眼睛裏像含了幾分笑意,“……但到底還是要講究幾分江湖道義,季某人雖跋扈,但行事也算光明磊落,我們就算要討伐他,也不好群起而攻之。隻是原本還指望江兄能為沈兄出出氣呢,誰知”江之慎深吸一口氣,沉聲打斷道,“我這隻是皮肉傷,根本不礙事。後日我自會到場。”“那就好、那就好。”那人一敲折扇,笑了笑,忽而壓低聲音,“不過江兄不妨說說,到底是誰將你傷成這樣?那人師從何門?使什麽招式功法?”這話一出,其他人都朝他看了過去,顯然是各懷心思。群英會,名義上是邀請天下英豪切磋武藝,但誰人都知樓外樓有私心,想借此機會坐穩武林第一大派的位置。可樓外樓有私心,卻未必人人都肯陪著唱這一出戲。就說這青衣人,來自中原的一個小門小派,既不如北麵的西山居,在這中原一帶,又遠不如樓外樓,甚至也比不上有了江之慎的南山劍派。如今師門派他出來,來這高手如雲的姑蘇,想也知道是做炮灰的命。因此,他先看沈牧斷了條手臂,又見江之慎被削掉臉皮,要說沒有幸災樂禍,那是誰都不信的。但話又說回來了,看好戲歸看好戲,但這屋裏的一眾人,也就數沈、江二人武功最高,他二人先後被傷,說明有人武功遠在他們之上。屋內目光齊齊聚在江之慎身上。“……不知哪門哪路。”江之慎連對方什麽時候出手的都沒看清,遑論這些,悶聲道,“我們並未正麵交手。”屋內一片寂靜。半晌,青衣人“哈”了一聲,扇子搖的飛快,道,“那江兄的意思是說,你連對方的臉都沒看清,就被傷成了這樣?”這話裏就帶了幾分譏諷的意思了。莫說青衣人,其他人也覺得不可置信。江之慎武功不低,能未經他麵,就傷他至此的,整個武林怕是也找不出來幾個。若真有此人,此次群英會怕是要出變故了。“……我是被人暗算的。”江之慎咬了咬牙,“當時恰好醉酒,靠在樹邊休息,未曾留意到四周有人。”眾人神色各異,江之慎如此找補,顯然也沒有多麽令他們信服。屋內氛圍令人窒息,江之慎再也待不下去,慢慢喝完了杯中的茶水,站起身來,團團拱了拱手,道:“今日我就先告辭了。”出了房門,他才沉沉吐出一口氣。摸了摸臉,嘶聲呼痛。男子漢大丈夫,受點傷又何妨。他不如那沈牧一般愛惜自己的臉,但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傷在這麽顯眼的地方,心中不免還是有氣。更氣的是,他不知這波飛來橫禍所為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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