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來,那是迄今為止,衡敘唯一一次見到池醉展露笑容。  擁有綺麗容貌的青年勾著蒼白的唇畔,披著一件紅色鬥篷,襯得氣質倒有種清冷的脆弱,與眼中的戾氣結合顯得極為特別,帶著笑顏的模樣猶如罌粟般勾人,讓人不為霜寒都想靠近。  而那些人很快便死在了池醉的劍下。  一把凝霜寒劍裹挾無情劍意,幾個魔修根本不是池醉的對手,被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原先幹淨熱鬧的大堂變成一片血海,到最後魔修在哀嚎中得來了祈求多時的致命一擊。  亦是憑借那一次出手,讓池醉進入了巫祺然的眼裏,事後被收做了手下。  “池醉當時已是元嬰前期,僅憑他自己不要命的修煉至此境界,光是這點我就很佩服他。”衡敘說到“不要命”時加重了語氣,兩人都知道這是何意。  閻攸寧道:“看來你們都知道。”  “閻先生覺得巫祺然又為何會那般重用池醉呢?”衡敘苦笑著反問道。  雙方沉默片刻後,衡敘話題一轉,又對閻攸寧說了些和池醉共事的趣事,要麽是池醉出麵處理,魔修直接被池醉砍死事情也就此不了了之,要麽是衡敘想去處理,結果池醉先一步解決了對方的冷酷做法。  衡敘歎息著對閻攸寧道:“後來共事多年,我和曉霜時常與他來往,但我們都知道,他並未對我們交心,沒有人能夠走入他的心,而他對所有人都保持著一種警惕,仿佛一旦放鬆下來,我們就會要了他的命。”  “其實多得是這種魔修,但在我看來,池醉於閻先生麵前卻很不一樣,他似乎覺得你永遠不會傷害他,麵對你時,他輕鬆自在,再也不是凜如霜雪的池護法了。”  閻攸寧的心裏浮現一種奇妙的感覺,當他人肯定的說出他對池醉的重要性時,一種並不排斥的特別心情徘徊在心頭,難以忽視的叫囂著想知道更多類似的事。  然後他就知道了另一件事,多年來,隻要是空閑時,池醉每年都會有一天離開婆海刹前往凡俗界。  衡敘說一開始他們都並不知道池醉去的是凡俗界,隻不過年年如此,引起了穆曉霜的好奇,後來池醉拗不過穆曉霜的糾纏,便告訴了他們自己去的是凡俗界。  “池醉說他不過是去以前曾經的地方待上一日,大概是還算信任我們,後來也帶著我們去過那地方,不過並沒有讓我們留宿。隻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衡敘遺憾道,“那一次,我們看到他和一個容貌醜陋的凡人交談,甚至連身上的戾氣都消失了幾分,變得像是一個普通人一般。後來,曉霜出於單獨好奇去找過那個凡人,而不管怎麽威逼利誘,對池醉的事,那凡人一言不發,似乎就算是死也甘願。當然啦,曉霜並沒有為難他,誰讓池醉對之那般特別呢。”  兩年後,和衡敘做完要做的事,閻攸寧也去看了穆曉霜,兩位長老終究抵不過失去修為的反噬,到此再也撐不住咽了氣。  而穆曉霜仍然是少女姿態,當她得知有機會讓母親以另一種活下去,即便希望渺茫,仍舊決定去母親依依不舍的門派瞧瞧。  衡敘自然是要陪著穆曉霜去的。  那年分別後,讓閻攸寧意外的是,多年後,玉女塢多了一位驚才絕豔的天才女修,名為秦微惜。  不少正道子弟前去玉女塢求親之際,傳出秦微惜早已有了道侶,而且還是入贅於玉女塢的一名男修。  男修身份神秘,姓名無人知曉,隻知確實有人在修界看到過秦微惜與一名男子相依相偎,好不恩愛。  又是數年,據傳秦微惜收了一位弟子,是個同樣天賦異稟的女修。  這讓修界忍不住感歎怎麽天資聰穎的女修都紮堆在玉女塢呢。  當然,還有那熾巍派的聖女,風采無人能敵。目前這修界,大概也就秦微惜能夠與之相比,但因為在修士眼裏,聖女仍舊純潔無瑕,自然更受他人歡迎。  此時的閻攸寧還不知以後,聽聞衡敘的話語,他與二人分別後便前往了曾經居住多年的院邸,見到了偶爾來此打掃的席安康。  人到中年的席安康看不上沒有想象中精神,比一般的中年凡人還要蒼老,他看到閻攸寧喜出望外,有些灰敗的臉色浮現了些許神采。  當得知師父的仇人已死,席安康愣愣地聽完後忍不住流淚滿麵,直接跪地磕頭,腦門撞在地上砰砰作響:“多謝上官仙長,師父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凡人生活的凡俗界打聽不到任何修界的消息,對他們而言,修界遠在天邊,是一輩子都無法觸及的“仙人的世界”,而修界人人皆知的事,席安康一概不知。如果不是閻攸寧帶來這個消息,席安康將會帶著遺憾入土。  閻攸寧受了席安康的跪拜,待對方起來後讓人坐下,等席安康不再氣喘籲籲後,並未寒暄,直截了當地問道:“池醉偶爾會回來這裏嗎?”  席安康擦了擦額頭的虛汗:“是的。”  他一五一十地告訴閻攸寧,池醉前前後後一共回來過八次。  等聽到閻攸寧問當年自己離開,池醉是什麽反應時,席安康愣了愣,微微垂眸道:“池仙長修行順利,過得很好。”  “他讓你說的?”閻攸寧並不意外。  席安康驚訝地看向閻攸寧,意識到瞞不過閻攸寧,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他沉默不語,而後聽到了一件足以顛覆他這麽多年認知的事。  “我與池醉曾是師徒,現為愛侶。”閻攸寧言簡意賅道。  席安康瞠目結舌,啞然許久後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縱然心裏有震感和許多疑問,最終隻是沙啞地說出了閻攸寧曾經不告而別後,他見到的池醉的另一麵。  那冰冷麵容上泛著紅色的眼瞳,裏麵是令人望而卻步的驚濤駭浪。閻攸寧離開的同時也帶走了原先落在池醉身上的些許暖陽。  池醉像一隻僅剩下黑暗再無其他的困獸,整個人都深陷在陰霾裏,無人敢伸手拉扯他,而他也再不需要其他人。  “上官仙長,恕小人大膽,這數次見到池仙長的時候,小人覺得他像是獨自背負著千斤重擔,就算什麽都不說,可能是待在這個熟悉的地方,偶爾會透露出一種不能如願、不得所欲的苦痛。”席安康說道。  閻攸寧聽在耳裏,麵上依舊波瀾不驚,然而卻知道,原本冷硬的不曾進駐任何的人心真的悄然走入了青年的身影。  時至今日,他才覺得心疼。  好在,為時不晚。  既然說到這裏,而且上官仙長更不是隨便開玩笑的人,知道兩人是愛侶後,席安康便不再隱瞞,繼續道:“自從上官仙長您離去後,池仙長到了夜間,便會待在你的房內直至天亮離開為止。”  閻攸寧挑了一下眉。  該說的話已說完,席安康察言觀色,知道閻攸寧接下來更想一個人獨處。  他人到中年,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什麽都不懂的愣頭青,正要起身,卻見上官恒忽然伸出手,手掌上是一顆仿若帶有流光的瑩潤丹藥。  席安康呆愣愣。  “席安康,我知你重病纏身、時日無多,你與我們也算舊識,這丹藥可再續你二十年性命,拿去吧。”閻攸寧說道。  席安康嘴唇顫抖,雙手顫顫巍巍地接過,然後再次跪地道謝。是人都想長命百歲,當他知道自己確實時日無多自然痛苦無奈。他希望能陪伴家人更久,但見到上官恒卻並沒有祈求延壽的心思,對方是修仙人,卻沒有義務幫助他一個凡人,然而,上官恒卻真的出手了……  不論上官恒能讓他過多久,都是席安康賺來的,沒想到竟是續命二十年,他欣喜若狂。  席安康明白人要知足,再次磕頭道謝,把該說的都說了後輕聲告辭,關門之際,看到上官恒走向房門的背影,心裏不禁祝願兩位仙長天長地久,海枯石爛。  閻攸寧打開門,房內還是他離開前的光景,熟悉的平頭案上擺著幾本熟悉的書,閻攸寧不過是看了一眼,最終,目光停在了案上顯眼的畫軸上。  畫軸被人刻意卷了起來,閻攸寧將其展開,一看那運筆和旁邊的字跡便知是池醉的畫作。  而畫的並非是什麽人物,竟是閻攸寧過去時常把玩的梅花扇,扇麵的梅花栩栩如生,有含苞待放的,有怒放豔麗的,有凋謝紛飛的……  “師父,您為何喜歡扇子當法器?”  和閻攸寧相處日久後,池醉終於放開了些許,有一日,瞧著他手裏的扇子,別有意味地忽然提了這個問題。  那時,他們已經朝夕相處三年有餘,少年的容貌已經長開,堪稱絕色。  閻攸寧展開扇子挑起池醉下巴,扇麵上紅色的梅花映襯著青年白皙姣好的麵容,真如人麵桃花相映紅。  他微微一笑,在青年認真注視等待解答的目光中,閻攸寧戲謔道:“當然是為了此刻欣賞為師徒兒的相貌。”  那一刻,青年瞳孔微縮,瞬間又恢複常態,隨後吐出一口氣,微微撇過腦袋,將下巴從扇麵上挪開,垂眸苦笑道:“師父,您別打趣我啦。”  “你都說了為師的名字和那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一樣,那魔頭定是陰晴不定的性子,絕對不會用扇子裝什麽悠閑自若,有了扇子,你是不是就不會搞錯了?”閻攸寧表現出了一瞬的認真,轉瞬即逝,又扇著扇子,笑眯眯道:“最關鍵的是為了附庸風雅,你看,多瀟灑。”  誰知青年定睛朝著扇麵好一會兒,忽然凝眸看向閻攸寧,鄭重道:“師父,就算你與魔頭容貌一樣,徒兒亦絕不會錯認。”  池醉的眼神仿佛在說,他已經將閻攸寧記住了。  ……  修行無歲月,轉眼流年過。  逆塵教上空電閃雷鳴,中九道藍雷劫不斷閃現,一道接著一道,一道又比一道狠,那聲勢的可怖程度讓所有教眾都驚恐萬分,就怕一個不慎被雷劫劈到魂飛魄散。  好在閻攸寧在後山守著,給教眾帶來了十足的安全感。  半年時間,後山洞府上空從未安寧,除了藍雷劫便是一道身影站在雷劫外,守護著其中渡劫的那人。  從夏末到入秋,從秋季到入冬,藍雷劫緩緩消散於天際,終於還逆塵教一片安寧,所有人都不禁鬆了口氣。  池醉仍在穩固境界,還未出關,但他渡劫成功,順利踏入合體前期的消息卻不脛而走。  相對而言,仙尊宿承宣卻依舊毫無動靜,當正道惴惴不安之際,玄微派洞府上空倏然出現紫色雷雲盤踞,給人看一眼便有神魂俱滅的壓迫感。  一下子,正道沸騰。  玄微派更是嚴陣以待,忐忑的等待仙尊成功渡劫。  而讓人沒想到的是,宿承宣成功渡過三九紫雷劫後,紫雷劫依舊不斷,竟是從煉虛前期直接突破到中期再到後期,正道一直關注玄微派上空的雷劫,見此,皆是瞠目結舌。  這次真的是實實在在的雷劫。  化身禦風而行,回到逆塵教後便回歸真身上。俊美無儔的男子嘴角含笑,心情頗好,畢竟他感覺得到池醉快要出關了。  又是一年過去。  二十年匆匆而過,對修界而言不過短暫的可能隻是一次閉關,於凡俗界來說,卻可能連帝王都換過了一代。  冬日時節,天上飄雪,滄洺宮中修煉洞府大門悄無聲息地打開。  一身白衣的青年身披紅色鬥篷,姿容卓絕,麵容卻有些蒼白,一身清冷氣息猶如易碎的琉璃,他悄無聲息地踏步而來,走過的地方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不一會兒便來到靠壁假寐的男子身前,停下腳步。  容貌俊美的男子,姿態瀟灑地席地而坐,背靠石壁,周身毫無被風雪侵襲的痕跡,一片潔淨。  男子倏然睜開眼,眼眸映現青年卓絕的容貌,沒有絲毫驚訝,勾起雙唇,微微上翹的眼尾迷人而富有魅力,看到來人時冷厲的眉眼柔軟下來,然後伸出手。  池醉交握上去,被閻攸寧輕輕一拉,整個人便往前傾倒,瞬間跌入對方寬厚的懷裏。  “臉色怎麽還是那麽差?”閻攸寧問道。  冰天雪地裏,閻攸寧的體溫仿佛滲入了池醉的心口,暖融融的,他將身體徹底陷入閻攸寧懷裏,涼涼的麵頰蹭了蹭閻攸寧的臉,呼吸著近在遲隻的熟悉氣息,隻覺找到了安穩的落腳點,他甕聲甕氣道:“自從聽從師父的教導後,我自覺好了許多,可能還需要些時候來修養。”  遵從閻攸寧的教導後,池醉這次破境比以往順利許多,而且身體也沒有往更壞發展,甚至開始逐漸恢複,這已經是池醉以前從未想像的事了。  腦後的溫暖手掌輕輕地撫摸著池醉,壓抑了無數次的思緒在見到這個人一刹那湧現,如今再也壓抑不住,化作言語,池醉道:“師父,我想你。”  頓了頓後,又重複道:“很想你。”  閉關時明明感受不到時光的流逝,池醉還是思之如狂,在醒來的時刻隻想快點見到閻攸寧。如今見到了,隻想和氣其長長久久就這麽相擁在一起,  池醉抬頭,與閻攸寧四目相對,看似平靜卻又透露不安的問道:“師父,你呢?”  閻攸寧一時不答,看出池醉的情緒從忐忑到低落轉變後,依舊不語,反而將二十年前和北落師五人的交談,以及記著的玉牌上的事一一告知池醉,最後問道:“尊上,你為何讓人調查玄微派首徒和聖女的事?”  池醉愣了下,閻攸寧第一次這麽稱呼他,掩飾低落的情緒解釋道:“這幾年我時常想起過年少的事,發現顧瀾瀾體質特殊,而柳浩琨不知是否知情,如果是,又是否是玄微派打著其他目的,所以我讓魍護教他們調查了他們的事。”  池醉沒想瞞著閻攸寧,這是早就想好的理由。  閻攸寧挑了挑眉,池醉似乎有些膽戰心驚,埋首在他的胸口,連發頂都有一縷發絲翹起來,顯得惴惴不安。  池醉不敢再看他,閻攸寧卻微微勾著唇角,心口充斥一種難言的情緒。  情之所至,忽而低頭,在池醉有些愁緒的額頭輕輕一吻。  池醉猛然抬頭,瞪大眼。  閻攸寧又將吻落在有些蒼白的唇畔,趁著池醉愣怔時,探入對方放鬆戒備的唇齒間,勾住無措的柔軟舌尖,一邊深吻,一邊凝視池醉的麵容。  唇舌糾纏的一吻作罷,池醉喘息不止,閻攸寧輕撫著對方的長發,抵著對方額頭,道:“阿醉,二十年前,我對你的情愛或許更多的是好奇,然而現在,更多的是情難自禁。”  閻攸寧沒想到自己也會有無法自製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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