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先生連連叩頭:“草民不敢。” 說了這麽多,薑悟開始犯困,他懶懶屏退眾人,便去了客房休息。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思量了一會兒。 老實說,他對於今日柴房裏殷無執的表現並不是特別滿意,殷無執根本就是個膽小鬼,哪怕親他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完全沒有那日的凶猛。 他忽然意識到,這也許跟殷無執喜歡他有關係。 他不想去追究殷無執為何會喜歡他,但這顯然與他一開始的打算相差甚遠。他應該要殷無執恨他,厭他,殺他,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殷無執說什麽他便配合什麽,哪怕對方真的做了什麽討他歡喜的準備……那能跟死亡的美好相提並論麽? 世上沒有什麽比做遊魂更舒服了,被殺才是昏君唯一的歸宿。不管是為了矯正曆史還是遵循本心,他都不該去見殷無執。 “來人。”他回憶著那個故事裏書生的下場,道:“回宮。” 當夜月明如水,地上的雪映著月華,顯得分外明亮。 護城河邊,殷無執披著粉白色的鬥篷,垂目望著結了冰的河水。 阿桂在冰上嘩嘩奔跑了一陣,對著他滑了過來,一下子竄上岸來,親昵地蹭著他的腳。 殷無執蹲下來,摸了摸它的腦袋,抬眸看向前方宮城,漆黑的眼中閃爍著隱隱的期待:“別急,今晚過後,他一定會滿意,不會再想著燉你了。” 阿桂歪頭來舔他的掌心的傷口,殷無執淡淡看了一眼,道:“還不是為了你,否則我哪裏需要這樣討好他。” “汪嗚。” 殷無執臉紅了一下,道:“就你懂得多。” 說罷,他又抿唇,矜持地笑了一下。 “嗯,其實做了很久……從他想飛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滿意。”他揪著阿桂的狗耳朵,道:“本來都不準備給他了,我承認,得感謝你,讓我有機會把這個送給他。” “汪汪。”也許是察覺到了主人雀躍的心情,阿桂高興地蹭著他,又圍著他來回轉了好幾圈兒。 隨著時間推移,月亮被烏雲遮住,殷無執眼底的光也被陰霾籠罩。 周圍很快隻有白雪在寂寂地照著。 “汪嗚——” 隨著主人的低落,阿桂發出了一聲哀哀地叫喚。 天亮的時候,護城河邊已經空無一人。 “世子爺這一去,再回來就得明年了。”太極殿內,齊瀚渺重新換了熏香,對靜靜靠在椅子上的天子道:“但也還好,齊王應當會邀他去王府過年。” 薑悟沒有理會他的碎碎念,語氣頹喪地道:“阿桂尋到了沒。” 他還在心心念念要燉狗。 殷無執本以為自己去了齊地可以擺脫那個負心人,未料陳子琰的書信一封接一封。 “你走後的第三日,陛下又詢問了阿桂之事,我和齊給使皆看出他要對阿桂不利,都說你應當是把它帶走了,不過陛下似乎不太信。” “第四日,陛下今日睡了一整天,我按你說的多留意了一下,他果然又差點把自己悶死,還好提前喊了穀太醫過來。” “第五日,今日襄王來麵見陛下,還把所有人都屏退了,感覺他們之間的兄弟情與傳言有些不同,因為陛下又打了他一頓板子。” “第七日,陛下今日睡了一整天,差點把自己悶死,我命人抬著轎子帶他在皇宮飛了一圈兒,好多了。” “第八日,陛下今日睡了一整天,沒有突發情況。” “第十五日,陛下又派人出去找狗了,他堅信你沒有把阿桂帶走,你到底有沒有把它帶走。” “第十八日,陛下睡了一個半天,襄王來了,挨了頓打,走了。” “第二十日,急!陛下突發奇想要再建一個宮殿,還要純金的!這可如何是好。” “第二十一日,急!陛下要純金的宮殿!怎麽辦!!” “第二十二日,急!之前的信你有沒有收到,純金的宮殿怎麽辦!” “第二十三日,終於收到了你的來信,已經命人開始建造了,回稟之時陛下看上去很滿意,還是你有辦法。” “第二十五日,陛下今日又差點把自己悶死。” “第二十六日,陛下睡了半日,襄王挨了頓打,走了。” “第二十八日,陛下找到阿桂了,原來你把它寄養在了郊外農家,連我都信不過是吧,現在好了,他要燉了阿桂,已經抬著籠子送去禦膳房了。” “第三十五日,連續收到你幾封信詢問阿桂的消息,你也有著急的時候。放心了,阿桂被太皇太後救了下來,到底是救過先帝的神犬,不會那麽容易出事。值得一提的是,阿桂又救了太皇太後一回,不知何人在她老人家杯中下了毒,還好阿桂正好在她宮中。” “第三十八日,我還當你不想聽關於陛下的事情,他無事,就是每日吃的還是很少,人又瘦了一大圈。” “第四十日,阿桂如今在宮中如魚得水,每天比護衛隊都盡職盡責,會挨個把各宮檢查一遍,不過陛下好像還是很不喜歡它,不知是何原因。” “第四十五日,襄王今日突然說起,一年前看到陛下與阿桂在郊外竹林,它不是素來與你形影不離麽,當時你是不是也在。” “第四十九日,除夕好,陛下今日看上去很高興,把屋外養了很久的雪全踩了一遍,可惜你沒看到。” “第五十日,陛下睡了一天一夜,起來比往日吃的多了點,不知是不是昨日踩雪累著了,襄王來了一回,沒挨打,走的時候顯得很失落。” “第六十五日,元宵好,明日就要開朝了,你何時回來?” 明日就要開朝了。 薑悟躺在床上,連續十幾日沒有上朝,他幾乎要忘了上朝代表了什麽。 開朝,意味著早起,意味著疲憊,意味著折磨,意味著生不如死的日常又要開始了。 他慢悠悠地翻了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裏。 請讓喪批去死。 地上的大黑狗聞聲豎起耳朵,床幃被一隻烏黑的爪子扒開,阿桂跳上床來,盡職盡責地咬著他肩膀的衣物,將人翻了回來。 薑悟:“。” 為何不喜歡阿桂,這就是原因。第48章 第48章 如殷無執所說,冬日裏的雪到了元宵也還未化。 薑悟在除夕那天高高興興踩了一院子的雪,到了元宵之後又養的白白胖胖了。 上朝的第一日,雖然還是午朝,可薑悟心情很差勁。 如今薑悟上朝隻有幾句話,愛卿請說,愛卿請講,諸位怎麽看,其他人可有異議,那就這麽決定了。但他今日連這幾句話都不想說,整個心情就是如喪考妣。 百官先是奏本,發覺天子一句話都不說,紛紛便有些忐忑,有人小心翼翼地仰起臉,頓時臉色煞白。 薑悟上朝素來是被掛在龍椅上的,然而十幾個銀勾也沒能讓他支棱起來,此刻在眾人眼中的天子就麵無表情地坐在那裏,分明坐的筆直筆直,可依舊完全不像個活人。 那雙剔透的眼珠,在午朝的陽光下折射出無機的光,過分精致的臉龐跟大家擺在桌案上的玉娃娃簡直,不,玉娃娃都比他活靈活現。 陳相與左武侯對視了一眼,前者上前兩步:“陛下?” 百官幽幽:“陛下,您怎麽了?” 薑悟的腦袋無聲地往旁邊倒。 在眾人驚恐的視線中,他的腦袋掙脫了上方的冕旒,掛在銀勾上的冕旒一陣晃蕩,天子的脖子卻像是折了一樣耷拉在一旁。 百官:“!!!!” 眾人一個箭步向前,悲痛喊:“陛下!” 危機之中,陳子琰力挽狂瀾,幾步跨上去托起了天子的腦袋,卻未料半路殺出個襄王,直接把薑悟抱了起—— 抱不起來。 他低頭去看,才發現薑悟的雙腳雙手皆被固定在龍座前。 襄王愣住了。 “陛下,陛下到底怎麽了?” 薑睿的表情頓時一陣劇痛,他擋住那些掛著天子的銀勾,啞聲道:“去傳太醫。” 難怪如今兄長已經不再像以前一樣寵愛他,難怪他總是懶懶窩在輪椅上,難怪他甚至開始不耐煩想打自己。 原來,他已經虛弱至此,連上朝都要靠外物支撐才能表現得像個活人。 薑悟臉上砸下了一滴淚珠。 齊瀚渺不敢說陛下這可能是睡著了,隻能湊過去請陳相暫時按住已經開始含淚的百官,語氣裏帶著些沉痛:“陛下這個病情,不太適合讓人知道。” 薑悟的手臂垂在外側,每一根手指都呈現出死亡狀態的自然蜷縮,腦袋也軟軟耷拉在一側,還是陳子琰伸手扶了一下。 再這樣下去,滿朝都要知道天子這異於常人的情況了。 穀晏編了個病:“這是,世所罕見的,人偶困困症,具體表現在,疲憊,乏力,提不起精神,看上去像個假人。” 也許是不善撒謊,他言盡於此。 薑悟這回沒睡,他就是單純覺得累。 不想上朝。 不想聽折子。 眼睛都不想眨。 他目光空洞地凝望著床頂,直到襄王伸手,輕輕合上他的雙眸。 柔弱無骨的手指被襄王握住,貼上了他的臉:“哥哥,你起來,起來打臣弟好不好?你把以前,我欺負你的仇,都報了。” 陳子琰眸色微動,歎息道:“陛下今日,隻怕是不想打人,王爺還是放他休息一下吧。” 齊瀚渺也勸:“王爺,咱們出去坐坐,讓陛下安靜一會兒,這樣有利於他的病情。” 他給穀晏使眼色,後者道:“正是。” 襄王抹了抹眼淚,走了出去。 穀晏來到薑悟床前,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彎腰,輕輕把他的手放進了被子裏。 沒有再打擾他。 “人偶困困症。”太皇太後嚼著這幾個字,眸色古怪:“天子這樣,當真是病?” 穀晏點了點頭,誠實道:“主要還是心病,隻是不知是哪塊心病。” “心病。”太皇太後擰眉道:“若是長此以往,那他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