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實在沒了力氣,宋訾才靠近了一些,站在離宋父大概五六米的距離道:“爹,您老年紀也不小了,要學會看開一點,不能總是這麽一驚一乍的。”  他又不是大夫,這要是心髒病犯了,宋訾可沒辦法變出速效救心丸來救場。  明安郡主和宋菁站在一旁看了半天,也出來勸了:“是啊,夫君,你現在也四十了,不能再這麽折騰了。”  兒子年輕,奔跑的時候非常矯健輕盈,就像是初生在森林裏的一頭小鹿,表情遊刃有餘,怎麽看都活潑可愛,渾身散發著年輕生命特有的生機勃勃的魅力。  而宋明成擅長的本就是腦力活,加上這些年養尊處優,缺乏鍛煉,身體大不如前。跑成這副瘋瘋癲癲的樣子,麵色還因為劇烈奔跑格外猙獰,一下子失去了平日裏吸引她的那股儒雅神秘的氣質,顏控晚期的明安郡主看著看著,心就不知不覺偏向了兒子。  至於宋菁,她是因為足夠年輕,平日裏愛看些奇聞異誌之類的雜書,對新鮮事物的接受能力比較強:“爹,你冷靜一點,我相信小弟不會拿這麽重要的事情開玩笑。咱們一家人都坐下來,好好說話。”  宋訾見宋明成神色重歸平靜,眼疾手快的把雞毛撣子提前拿到手上,然後把木屐給他放回來:“我很快也是要當爹的人了,爹,我親爹,看在我為這個家付出了這麽多的份上,你好歹給我點麵子。”  宋明成麵無表情的看著他:“說啊,繼續說。”他要看宋訾能編出什麽花樣來。  宋訾簡明扼要的說了幾句:“首先,我必須強調一下,我的性別認知沒有問題。”  他看了眼明安郡主和宋菁:“我看過有圖畫的醫書,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在哪。娘親、阿姊,這樣的是女人,有胸,沒有喉結,重要的是,下半身和咱們長得不一樣,阿言的外表,絕對是和我一模一樣構造的男人。”  宋訾清了清嗓子:“其次,在開始的時候,我也不信男人會生孩子,但他的確出現了懷孕的症狀,比如說,嗜睡、口味變化,本來不愛吃酸,突然愛吃橘子,聞不得葷腥……”  雖然覺得這事情非常離譜,但聽自己的兒子說的有板有眼的,明安郡主又開始覺得自己的世界觀開始搖搖欲墜。聽到宋訾提到的孕期症狀,她深以為然的點點頭:“沒錯,我當初懷孕也差不多,不過我不愛吃橘子,我愛吃葡萄,把你們兩個生下來的時候,你們的眼睛就和葡萄珠子似的,烏溜溜,特別圓。”  她在孕前也愛吃葡萄,不過喜歡的是那種純甜無酸的紫玉葡萄,懷孕中後期的時候,口味突變,愛上了酸葡萄,越酸越喜歡。不僅喜歡酸的,她還喜歡辣的。  作為過來人,她還煞有其事的指點宋訾:“要是他愛吃橘子,你可不能縱著他,橘子吃多了,皮膚會變黃,自己黃一陣就算了,生出了黃澄澄的孩子可不行。”  宋訾等母親說完,接著說:“男人懷孕這種事情,實在是世間罕見,我最初猜測是阿言生了病,心理,就是得了不能生孩子的心病,因為我們兩個都是男人,阿言他愛我甚深,心生內疚,才導致出現了假孕的症狀。”  兩個人要結合,涉及到家庭的問題,誰父母的問題,就該歸誰解決,所以宋訾現在就趁機努力在娘親麵前給心上人刷好感度。  宋明成黑著臉:“小小年紀,尚未弱冠,什麽愛不愛的掛在嘴邊,不知羞恥!”  明安郡主是個浪漫的性子,卻是眼角微紅:“聽起來是個好孩子。”沒有哪個母親會真的討厭一心一意癡愛自家孩子的人。  一聽到母親的誇讚,宋訾表現得比聽誇自己還高興:“那當然了,娘,我敢向您保證,等您見到了阿言,肯定第一眼就喜歡他。阿言他不僅性格溫柔,人長得也非常美貌。”  他看了眼老爹:“比阿爹當年年輕時候還要風姿出眾,教人見之忘俗。”  宋明成犀利點評:“膚淺!”  明安郡主的反應和宋明成截然相反,聽到宋訾說對象漂亮,她瞬間眼睛一亮,因為她就喜歡好看的。  “膚淺怎麽了,要不是我當年喜歡好看的,我還不一定嫁你呢。”年年都有那麽多有才學的才子,還有比宋明成更年輕的才俊,她選擇宋明成選丈夫,大部分原因就是對方俊俏的容貌和儒雅翩翩的君子氣質。  明安郡主嗔怒道,“你不許說話了,先聽阿放把話說完。”  宋訾沒搭理親爹的話,很明顯,他爹因為沒能在他身上發作出一家之主的威風,正惱羞成怒著呢,他不和失去理智的人爭辯。  接著道:“我懷疑阿言得了心病,就想著辦法讀醫術,想找找有什麽辦法解決他這問題,結果過了沒多久,阿言肚子裏的孩子動了,我貼在肚皮上,感受到孩子踹它了。您知道,孩子和脹氣那區別可大了,一個是肚子咕嚕嚕亂叫,一個是小生命在律動。醫術裏也說了,男子懷孕極其罕見,但並非沒有。興許是上天憐憫,念我和阿言的情意感天動地,才教孩兒遇到了這種數萬裏挑一呢。”  宋明成異常冷酷犀利的點評:“異想天開,虛情假意。”  天底下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包括他,包括他的兒子。令他詫異的是,他知道妻子單純,卻不知道妻子天真至此,都是兩個十八歲孩子的娘了,若是女兒早嫁出去兩年,興許都成了外祖母,竟然被這種荒謬至極的故事哄騙。這麽離譜的故事,她居然信了。  妻子沒救了,女兒看起來還是能搶救一下的。宋明成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和自己容貌性格更為相似的女兒:“小菁,我勸勸你娘。”  宋菁抿著唇,俏麗的麵容嚴肅了半晌,最後猶疑道:“我認為阿放沒有說謊。”  她有理有據辯駁道:“爹,您忘了,我和阿放是雙生子,他若是撒了這麽多謊,我不可能看不出來。”  宋訾多年來,的確做了不少偽裝,可是他在家裏的時候,從來十句話,九分真,一分假。做噩夢是真的,困倦是真的,擔驚受怕是真的,不願入仕同樣是真的。大多數時候,他本就沒撒謊,隻是隱瞞了部分的真相。  宋菁還有一個強有力的理由:“弟弟沒有必要拿這種事情說謊,若是他有心儀之人,直接請您和娘親上門求娶便是。他今日把這話說出來,是想要向您求助,真要是說謊,他何必撒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言呢。”  從細節、到動機,宋訾怎麽都不像是在撒謊,更不是在說玩笑話。  宋明成的理智終於回了籠,不錯,若是宋訾在說笑,他應當第一時間就告饒。如果他沒撒謊,那八成是癔症發作,胡編亂造。  可看看從容淡定的宋訾,再看看狼狽的自己,宋明成頓時有種三個人都很正常,他才是那個癔症患者的錯覺。  “你的那個叫阿言的小情人,他有沒有懷孕,他說了不算,你說了不算。”宋明成道,“你看過幾本醫術,就敢大言不慚的說男人會懷孕。你若是想要說服我,便帶他回來,我請當年給你娘診脈的太醫來為他看診。”  “啪”宋訾鼓了下掌,“問題就出在這裏了,阿言他住的地方比較特殊,我一時間不好帶他出來見您和娘親。”  “雲香樓,南風館?”  這種勾欄煙花之地的人是漂亮,而且指不定有什麽齷齪手段製造出孕相,虧他還以為自己生了個聰明兒子,現在看來,這聰明勁根本使錯了地方,隨隨便便就被這種不三不四地方出來的人糊弄的團團轉。  宋訾聽到這裏就不高興了:“爹,雲香樓的管事前段時間才蹲了我們審刑司的大牢呢,您往哪裏想了。”  不是他不說,實在是親爹的反應太大,他怕爹應激,所以選擇讓對方自己猜。  宋明成冷笑道:“除了這種地方,什麽地方是你不能帶出來的?大家閨秀不易出門,哪裏的男人是會被關起來的,你不要和我說是宮裏的太監。”  宋訾出聲反駁:“阿言絕對是完完整整的男人,不是什麽太監。”他親身檢驗過不下百次的,就昨日,還動手確認了一遍。  宋明成心裏咯噔一聲,不肖子隻反駁了太監,卻沒反駁前麵半句。  “你……你睡了宮裏的人?”  宋訾不說話了,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宋明成……宋明成竟然比他自己想的更理智,之前的追逐戲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這個孽子什麽事情都能做出來,睡了宮裏的人不奇怪。  不奇怪個鬼啊!他兒子連皇帝的綠帽子都敢戴,甚至搞大了宮妃的肚子。混淆皇家血脈,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在親爹被自己的腦補氣得中風之前,宋訾忙補充道:“阿言真的是男的,他不是宮妃,是外族獻給皇帝的琴師,我發毒誓!否則我就天打雷劈。”  “轟隆隆!”六月的天,孩子的臉,窗外烏雲壓頂,雷聲陣陣。  明安郡主連忙去捂自己兒子的嘴:“這毒誓可不興發啊,老天爺莫要怪罪,我兒尚未及冠,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宋訾哭笑不得:“夏季雷雨天本來就多,打雷很常見吧,冬天打雷您才要奇怪呢。”  對了,他站起身來,拉開門簾吩咐道:“司書,去為我取來一支炭筆,一疊白紙。”  時下流行的是寫意畫,意在傳神,不在傳形。但是作為一個現代人,誰上學的時候,還沒學過基礎素描。宋訾不僅在學校上過美術課,上輩子的母親還給他報了各種書法畫畫班,真正學到了腦子裏的知識,就算是短暫的丟在一邊,也能很快撿起來,更何況他這一世還在親爹的培養下,跟著書畫雙絕的大儒學了一段時間。  “郎君,您要的炭筆。”司書察覺氣氛不對,戰戰兢兢的雙手奉上了宋訾要的東西。  宋訾盤腿坐下,看了看親爹,又看了看親娘,手執炭筆,在雪白宣紙上寥寥勾勒幾筆。  “娘,你看看,這個像不像你?”  明安郡主看了眼醞釀風暴中的丈夫,到底還是配合的看了看畫像,她驚呼一聲:“還真像,阿放,你到底瞞著娘學了多少本事。”  “這算什麽,還有更像的。”宋訾快速畫了一下他爹的小像,找了找手感,然後開始一點點,無比細致的描繪阿言的模樣。  他回憶著點滴,愛意傾注其中,選了阿言記憶裏最為正經的模樣,一點點把完整的阿言繪製於紙上。  衣服的褶皺陰影太耗費時間了,細節不用過分到位,反正到時候真把阿言帶出來的時候,身上的衣服肯定要換,臉能一眼認出來就行。  宋訾用國畫寫意的風格簡單的勾勒了飄然如仙的長袍,重點繪製的是阿言的臉。  花了足足一個時辰,他用繪畫的方式,畫出來了阿言的“半身照”,他輕輕的吹去紙上灰色的炭痕:“娘,這就是阿言了。”  明安郡主隻看了這畫像一眼,立馬就相信了自己兒子之前所說的話。這絕對是一張傾注了滿滿愛意的畫,而且畫中人眼神柔情萬分,充滿了聖潔的光輝,無論如何都不像是那種煙花之地出來的人。況且畫中人一點女子氣都沒有,正如宋訾先前所言,俊美萬分,美得跨越了性別。  明安郡主的腦海裏冒出一個念頭:這樣世間少有的大美人,和她的兒子生出來的小孩肯定非常好看!  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天下美人多有相似的緣故,她總覺得畫像中的臉,好像有一點眼熟,可又說不出哪裏見過。  “夫君,你看看,這就是咱們兒子的對象,別惱了,你看看,看了這張畫你就明白了。”  宋明成等了一個時辰,站在屋簷下,背著手,吹了足足一個時辰的風,夾雜著雨水的狂風冷冷的撲在他的臉上,這會他已經徹底冷靜下來了,除非天崩地裂,沒有什麽能叫他臉上變色半分。  麵對妻子的請求,他到底還是拿起了兒子精心繪製的心愛之人的小像。看到畫像的時候,他和明安郡主生出來的念頭差不多,這愛意濃濃,簡直要溢出紙上。  等等,這臉好生眼熟,他總覺得哪裏見過。  雷聲轟隆作響,一道紫色閃電掠過天空,把灰暗的蒼穹劈成兩半。  宋明成看向了天空,他的眼睛好像出了問題:天……裂開了第36章   繪製著畫像的宣紙輕飄飄從空中落了出來,少年腳尖一點,矯健的身形如同獵豹一般從內飛躍而出,硬生生在宣紙落地或者飄到雨中之前把它撈了回來。  宋訾檢查了一下,雨滴被忽起的大風落在紙的邊沿,泅濕了紙的邊沿,好在畫像的部分沒暈開,他用袖子擦了擦水漬,折疊成一個小方塊,小心翼翼地放進貼身的口袋裏。捂一捂,水漬很快就能幹了。  他想好了,明日就把這副畫帶進宮裏,送給阿言作為禮物,畢竟是他第一幅給心上人畫的像,雖然是在這樣一個有些倉促的場合,可能不夠完美,但第一次還有特別的紀念意義。而且在那種緊張激動的情緒下,他感覺紙張上的阿言特別動人,就算是讓他馬上再接著畫一副,可能也燃燒不出剛剛那樣強烈的情感。  宋訾瞪了他爹一眼:“爹。這好歹是我辛辛苦苦畫了一個時辰的畫,你不愛看就算了,怎麽能隨便亂扔呢。我要是扔了你的得意大作,你不得把我打死。”真是的,不是自己付出汗水得到的東西,不知道心疼。  一旁的明安郡主幫腔道:“是啊,這畫這麽漂亮,要是被雨水打濕了多可惜。”作為枕邊人,她比宋訾更快注意到自己夫君的不對勁,“夫君?明成,你怎麽了?”  宋訾下意識看了過去,宋明成的臉在雨幕之中呈現出大病之人一般的青白色,仿佛隨時要心梗發作,搖搖欲墜:“爹?”  自個說的消息是有些世間罕見,可宋家有後,怎麽著都是喜事,宋訾不明白他爹氣性怎麽能這麽大,他娘和阿姊都接受良好,哪能想到爹這麽鑽牛角尖呢,許是更年期到了,肝火旺盛。罷了,宋訾不和他爹計較了,真要把爹氣出病來就不好了。  他忙伸手去扶他爹,就發現宋明成的身體硬邦邦的,心裏有些慌了:“爹,我不氣你了,你沒事吧。”  宋訾靠近了些,一隻胳膊強勢的挽住他爹,避免他爹倒下去,他順便把雞毛撣子塞進了他爹手裏:“爹,你緩一緩,想開點就好了,實在不行,雞毛撣子給您,你打我出出氣。”  宋明成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失去色彩的眼眸也再次靈動起來,仿佛從烈火地獄之中重新回歸了人間。他低頭看了眼手裏蓬鬆的雞毛撣子,對著眼前的不孝子高高的舉起。  這次宋訾沒躲開,但下意識閉上了眼睛,一副英勇就義,引頸待戮的模樣。打就打幾下吧,反正他年輕力壯,皮糙肉厚,就當是彩衣娛親了。  宋明成看著自己的兒子,伴隨著持續不斷的雷鳴聲,一道接一道的閃電照亮了外部的天空,也照亮了屋內。少年人俊美的模樣沐浴在這璀璨天光之中,頗有幾分獻祭的聖潔之感。  雞毛撣子被高高舉起,伴隨著破空之聲,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宋訾沒挨打,下意識睜開了眼睛,他迷惑地看著他爹:“爹,你想通了?”  “畫像給我。”宋明成似乎徹底恢複了平日裏對外的模樣,冷靜的重複了一遍,“你方才畫的畫。”  宋訾觀察了一下他爹的表情,鐵青的臉已經恢複正常顏色,沒有爆紅,沒有血管破裂的跡象,應該不至於突發心梗。考慮到他爹不年輕了,這次他乖乖聽話把畫像交了出去。  看了這畫像半晌,宋明成突然動手把畫像撕得粉碎。  “爹,你幹什麽?!”  這次輪到宋訾氣血上湧了。  宋明成不僅要撕,他還要警告:“這畫,你以後絕不準在外麵作。”  “宋明成,你幹什麽呢?!”這下子明安郡主看不過去了,“孩子辛辛苦苦畫的畫,就算不是特別好,也不能這樣。”  宋菁雖然還沒來得及好好看那張畫,卻也知道自己親爹做的不對:“爹,你!”  “就是啊,我又沒說要在外麵作畫,也就給你看一看,這是我要送給阿言的畫!”  宋訾氣得不行,他也是個倔強性子,當即低下頭,彎著腰,收拾被他爹散落在地上的碎片。氣死了,他就說為什麽書裏他爹,會做出造反的事情來呢,他爹看著和善,骨子裏就是個剛愎自用自以為是的大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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