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爭吵不在眾人麵前,隻有作為主人的李獻知曉。宴會中途謝玟不勝酒力去休息時,那個原本該安靜的房間爆發了巨大的聲響,茶盞、硯台,全部都掀得碎裂,滿地殘餘著滴滴答答的血跡。  後來帝師告假,一連數日都沒有出現在朝堂上。後來李獻再見到他時,他的手腕上纏著幾層雪白繃帶,那隻執棋的手傷痕累累,未愈的咬痕、利器紮穿後的結痂……連他的虎口都帶著開裂的傷口,掩藏在繃帶之下。  李獻倒吸一口冷氣,遲疑地望了片刻,正要問個緣故,謝玟當時卻攏了一下袖子,將這些傷藏在袖口內,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像是一碰就要碎了,聲音也有些沙啞低弱,但神情卻非常平靜,說的是:“請問李宰輔,西北神武軍戰況如何?”  也是從這一刻起,李獻誤以為他對蕭玄謙的疼愛和諒解,像是江河湖海裏的水一樣取之不竭。第19章 報複  燭淚徒流。  李獻不再勸說,他跟謝玟重新下了一盤棋,中盤告負,李老先生捋著雪白的胡子,感慨似的道:“謝大人的棋風不像當年那樣肅殺了。”  “是好是壞呢?”謝玟問。  李獻搖了搖頭,沒有回答,而是起身告辭,走前忽然又回首說了一句:“懷玉先生。”  收棋的謝玟抬起眼眸看過去。李獻一字一句地道:“天下萬民的安寧,能救而不救,不是太狠心了嗎?”  謝玟對著他微笑了一下,重新低頭:“您抬愛了,我沒有那個能力。”  李老先生一聽這句話,再不勸說,轉身離去了。他才剛走,文誠小太監便進來換香、換燈罩,沉不住氣的童童也立即惱怒罵道:“這幫讀爛了書的腐儒都這個鬼樣,文死諫武死戰,為了一個正統江山,誰的犧牲都不是犧牲,誰的命都是‘死得其所’!難道你沒救過嗎?要不是有你在,狗屁的家國天下,早他媽讓蕭九糟蹋了!還說你狠心,當年他跟個絆腳石似的要弄死你怎麽不說?!”  “小孩兒不許說髒話。”謝玟挑起眉。  “你才是小孩呢!”童童氣得差點要化形出來,但顧忌著暖閣裏有個小太監在,才忿忿不平地道,“少拿你當老師的習慣對著我,要不是我能量不足,我長大了捏個臉比那個狗皇帝還好看,免得你對他那張臉格外留情。”  “我不是因為他的臉……”  “那你是圖他慘圖他孤苦無依,圖他心狠手黑反複無常?還是圖他器大活爛犯精神病,把你折騰到生理性恐懼怕得發抖……”  啪嗒。棋子清脆地落到地上。  童童的話語乍然停止,她隻是一時氣昏了頭,本來沒想遷怒謝玟的,這時回過神來,後半句一下子噎住了,連忙道:“懷玉?”  謝玟突兀地感覺到一陣強烈的眩暈。棋子從掌心間溜出去,他頭暈地扶住棋枰,眼前發黑連帶著氣息不穩……暖閣裏馥鬱的香氣一縷縷地鑽進腦子裏,他強撐著站起身,差點一下栽倒在地上。  但他被扶住了,低眉順眼的文誠小太監扶住了他的肩膀,他輕輕地道:“謝大人。”  謝玟立刻料到是怎麽回事,他閉了下眼、聲音微啞地道,“像你這樣的棋,一旦動用就是大事,不留著刺殺謀反用,留給我用,不可惜麽?”  文誠貼近他的臉頰,耳語道:“不可惜的。您比陛下的江山還值得。”  這句話謝玟沒聽全,便已經抵抗不住倒在了文誠的懷裏。這小太監素日裏駝著背、每天恭敬地縮肩低頭,完全看不出個子來,這時候竟然能穩穩地接住謝玟。他一步不停,給帝師大人戴上鬥笠、換了外衣,趁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跟上了李獻出宮的馬車。  兩炷香後,謝玟在馬車行駛中醒來,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被一塊綢緞蒙眼、遮蔽住了視線。他剛一醒轉,文誠的聲音就從一旁傳來:“離開那個牢籠,大人應該高興才是。”  謝玟抬起手想要扯下綢緞,結果手也動不了,他的手腕被係住了,但布料柔軟、係得不緊,所以一時沒有感覺到,他頓了頓,道:“倒賣人體器官和拐賣人口是犯法的。”  文誠愣了一下。他呆愣的功夫,謝懷玉卻又輕輕地笑了一下,道:“跟你開個玩笑。”  他心神一攝,又是震撼、又是驚詫,幾乎要懷疑這是謝玟跟蕭玄謙設的局了,但他仔細一想,陛下怎麽可能用帝師設局,陡然又放下心來:“我們主子也是出此下策。但隻要有您在,就算那是天下之主,也得低下頭來。”  “就這麽確定?”  “就這麽確定。”文誠繼續道,“我之所以能到陛下身邊伺候,不是因為我有多伶俐,而是主子告訴我,陛下對那隻玉獅子的重視遠超表麵,我伺候小祖宗最盡心,才被挑選出來。後來我聽崔大監說……那是帝師送給陛下的。”  謝玟道:“難為你這麽努力。你主子是……算了,估計你也不會告訴我。”  文誠湊上前來,他倒了一杯茶遞到謝玟幹燥的唇邊,謝玟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焦渴的喉嚨稍有緩解,他問道:“綁了我還這麽對我,什麽意思?”  “主子也是被逼無奈的。”文誠道,“我既然行了此事,就算報完了對主子的恩。何必苛待您呢?這次老宰輔入宮,千辛萬苦才抓到這麽個機會……”  “你們連京都的城門都出不去。”謝玟淡淡地道,“我再不回去,蕭玄謙要熬不住了。”  “我本也不是要幫您遠走高飛。”文誠道,“連京中近衛被安排調換之後都走不脫,何況是這樣。”  謝玟陷入沉默,大概又過了小半刻,馬車忽然停了。他的肩頭被攏上了一件寬大的披風,掩人耳目地在夜中半扶半抱著領了下去。眼前什麽都看不見、連手都不太動得了,他聽到一重重的門響,似乎是進了一個宅院裏,然後進了房屋,被按坐在椅子上。  隨後立即有個人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他一言不發地揮了揮手,文誠便離開了。這個人停到了謝玟的麵前,俯下身時帶來一片凜冽的氣息。  謝玟轉了一下手腕,道:“能不能鬆綁?”  男人沒說話,但他的手卻一點點地靠近過來,真的給他鬆了綁帶。謝玟明明看不到,但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凜冽寒氣掃過眼前的感觸,冰冷、酷烈。  綢緞從手腕間滑下,男人的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好像這樣就可以覓得些許安心似的。謝玟忽然覺得很有意思,除了有意思之外,他還疲憊困倦得恨不得立刻就一覺睡死過去,也恨不得把自己這常常留情、常常識不破他人本性的心思給徹底斷了。  否則也不必承受這種滋味。  男人沒有揭開他的綢緞,手指卻開始解開謝玟衣領下的扣子。這不僅是為了春宵一度,更多的是為了侵占、剝奪,為了報複……報複誰呢,不想也知道。  扣子解開了,披風跟外衣都墜落在床上,正當男人還想觸碰他的腰帶時,謝玟卻已心灰意冷地不想再等了——他等不到對方收手的。  “隻有這樣才能解你心頭之恨嗎?”謝玟問道。  對方沒有回答。  “你覺得像蕭玄謙一樣強迫我,侮辱我,就能讓他痛苦煎熬一生,讓他這輩子都活在這種陰影之下,甚至可以用我的性命威脅他做任何事,可以折斷他高傲冷酷的骨頭,讓他對曾經的事後悔,是嗎?”  謝玟頓了一下,繼續道:“看到他後悔痛苦,你就痛快了。無論用什麽辦法,做什麽決定,你隻有這一個目的。”  男人的動作停住了。  “既然都到這個份兒上了,還不言不語的裝聾作啞,和掩耳盜鈴有什麽區別?子躍。”  對方的呼吸猛地頓了一下。  在短暫的寧靜之後,周勉抬手繞到他的腦後,將蒙眼的綢緞緩慢地解開。眼前的遮蔽滑落後,燭火明亮得有些刺目。謝玟回避地重新眨了下眼,才見到了他。  周少將軍臉上傷痕猶在,但已經脫離了密牢的圈禁。他穿著勁裝甲胄、腰間佩劍,眼眸深深地望過來,嘴唇動了幾下,到最後才出聲道:“懷玉。”  “周老將軍生前寄往我府上的信有很多,字字句句,忠肝義膽、英雄氣概。他說萬不可讓你困在兒女情長、家族恩怨的小節裏,要是有想不通之事,請我開導你。男子漢大丈夫,為家為國、為報效朝堂、為天下靖平,心胸廣大,才能不牽累你的前程。”謝玟語氣冷淡地道,“周子躍,你耗費了數年時間才在蕭九身邊插下一道利刃,如果圖謀天下、自己要稱帝,我還佩服你。但你……真是讓我開了眼界。”  “懷玉,”周勉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眼神像是閃現血光的虎豹。“我也想圖謀天下,也想反了蕭家!但你這樣的人在他那裏,你永遠向著他,難道讓我跟你博弈不成?!”  “怎麽,”謝玟道,“不敢?”  周勉卻不回答,他神情壓抑,握著謝玟的手臂問:“我說讓你不要原諒他,蕭九天生忘恩負義,可你呢?懷玉,我對你做的還及不上狗皇帝做得萬分之一!你能處處忍讓諒解他,就不能……”周勉不再說下去,他忽而靠近過來,幾乎要碰到對方的唇時,謝玟躲了一下,冷冷地道:“別碰我……很惡心。”  少將軍的動作停滯住了,他沉寂片刻,胸腔起伏,喉嚨裏響起一陣沉冷的笑聲,話語中幾乎帶著刻骨的恨意和殺機:“他活生生地氣死了我爹,我憑什麽不能報複他!憑什麽不能毀了他最愛的東西!要是你謝懷玉心狠一點,幫我殺了這個欺辱你的混賬,我又怎麽會舍得動你?”  他的手掌捏住了謝玟的肩膀,武將的力氣大得驚人:“那你告訴我,要怎麽辦才能弄死蕭九,怎麽辦才能報仇?!”  謝玟忍痛皺眉,他呼出一口氣,語調忽然軟下來:“好,我告訴你。你把手鬆開。”  周勉反應過來,猛地卸下力,但手掌還是扣著他的肩,整個人如一把淬冰的刀:“你要騙我?我不信你會幫我殺了蕭九。”  他話語未落,謝玟便被一股極大的力氣硬生生地推到了床榻內側的牆上,他的脊背疼得發麻,幾乎有一種快要吐血的感覺。周勉將他死死地壓在了冰冷的壁上,他心中警鈴大作,那股深刻的情/事後遺症湧上心頭,比一刀劈了他還更怕幾分:“子躍!……我教你……我教你,別急……你這樣我會死的。”  周勉冰涼的眼珠看著他,猶豫地鬆了下手,就在他稍微懈怠的這一瞬間,謝玟被解開的那隻手猛地一動,鏘然一響,在電光石火間抽出了周勉腰間的佩劍!第20章 道歉  長劍出鞘,凜凜的寒光在兩人的麵龐之間一閃而過。謝玟緊緊地攥住劍柄,銳利的鋒芒橫戈在前,劍鋒紮穿周勉胸前的勁裝衣衫,洇出一團猩紅的血跡。  少將軍的動作一頓,他望著謝玟,嘲弄地揚起唇道:“你不會武。”  “但我殺過人。”謝玟麵無表情、幾近冷酷地道。  “要是換做蕭玄謙,你還會這麽毫不猶豫地抽出劍來,以命相搏嗎?”周勉沉冷地逼問,“對你好的是我,理解你的也是我,但你從來沒有站在過我身邊。”  “周子躍。”謝玟道,“立刻策馬狂奔逃出京城,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這算什麽,你高高在上、對我的施舍麽。”周勉的眸中隱有血絲,他猛地抬掌掣住那把劍,慘白鋒銳的劍鋒將他的手掌割得血水橫流、皮開肉綻,骨頭跟金屬摩擦出令人牙酸的響聲,但他仍舊用力——讓這把劍疼痛至極地留在掌中、動彈不得,同時字字發狠地道,“你應該求我,你跟你的好學生,都應該懇求我的寬容和饒恕……謝玟,你知道玉碎的滋味嗎?”  謝玟的神色也倏忽沉澱下來,眉目之間一片寒意:“你走錯路了。”  “沒有走錯。”周勉盯著他道,“我不像你們,我隻有一條路。”  話音剛落,他便猛然傾身壓蓋上來,劍鋒被他的手驅使著偏移,橫擦過胸口的布料刺了個空,而周勉卻已經像是一把鐵鉗般製住了謝玟,那把利劍在兩人之間僵不能動,就在這個危機一瞬的空檔中,門外突兀地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哎!文誠公公?你怎麽在……”  “簡風致!”謝玟已經脫力失手,那把劍被對方捏著手肘甩到地上,他的身上沾滿了血跡,“周勉要自殺!”  簡風致從宮中出來之後就留在了周府任職,並且還被好好盤問了一遍宮中之事,但他單純天真,沒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此刻夜中動靜太大,他一眼見到熟悉的文誠太監時,隨後猛地聽到謝玟的聲音,腦海一片空白地衝了進去。  房門大敞,一把沾著血的劍墜在地上。他立即想到是帝師大人極力勸阻,一時連質疑謝玟為什麽在這裏的時間都沒有,衝過去一把將劍踢得老遠,然後撲過去從後方攔住周勉,焦急勸道:“您可不能想不開啊,咱們都出來了——”  他是江湖人,是真的能跟周勉過幾招。謝玟身上一輕,兩人已近在眼前地扭打在一起,他傷到了肺腑,舌尖裏嚐到濃鬱的血跡鐵鏽味兒,唇間點點鮮紅,冰冷的空氣寒意卷席地湧進腦子裏。  最多幾個呼吸的時間,文誠就能叫來周府的家仆和舊部重重包圍這裏。謝玟抬眼望向外邊的天色,默算了一下此刻的時間,隨後便趁著這短暫的時間內,將那把被簡風致踢遠、原本屬於周勉的佩劍撿起,腦子裏的係統在嗡嗡亂響,童童焦急的聲音一遍又一遍重複。  “別吵。”謝玟呼出一口氣,低低地道,“頭疼。”  腦子裏頓時清淨。另一邊的交手中,簡風致畢竟還是打不過周勉的,他此刻難以應付,差點被對方一掌拍到心口上,連忙一骨碌翻滾開,狼狽地退到謝玟身邊,大聲問道:“這也不像自殺啊!”  “他要殺我。”  “啊?!”  少將軍身上盡數是星星點點的血跡,他的手還在一直流淌著血液,在地上聚成一灘小小的血泊。周勉眉目肅殺可怖,如野獸似的看向謝玟,說出來的話卻是:“別鬧了,懷玉。”  不要說謝玟了,簡風致都從心底竄上來一股寒氣,從骨髓涼到天靈蓋直往上冒煙,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如平常大相徑庭的周大人,結結巴巴地道:“周、周大人……你……”  周勉笑了一下,道:“小簡,我跟懷玉有些事說,你別擋著我。”  簡風致毛骨悚然,直咽口水,他下意識地牽住謝玟的手,梗著脖子道:“我不,咱們搞那個狗皇帝,關帝師大人什麽事?”  “關他什麽事?”周勉似乎覺得這是個笑話,“讓開。別以為我不會殺你!”就在簡風致還要再說什麽的時候,謝玟偏過頭輕輕地道:“沒事,讓開吧。”  簡風致不動,眼睜睜地看著謝玟抓著那把劍站起來,上前一步將他擋在了身後,站在了房屋正中。  他的外袍已經不知道扔到哪裏去了,煙青色的單薄內衫上也沾到了很多血跡。謝玟對上殺氣凜凜的周少將軍,歎了口氣道:“子躍,我何曾對不起你。”  周勉道:“把劍放下吧,你傷不到我。”  謝玟認同地點頭,他抬起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劍身,低聲道:“這是不是掛在神武軍營中帳前的那一把?”  周勉氣息一滯。  “成華四十一年,淇水之戰,老將軍為帥,我代先帝督戰,在你父親的軍帳中掛上此劍。”謝玟道,“到最後,我跟它竟然免不了彼此殘殺的下場。”  他以劍喻人,字字誅心。周勉調整了一下呼吸,伸出手似乎是想握住他:“懷玉,隻要你聽我的。我不會……”  “周家的人都聽你的嗎?”  周勉的眼中茫然了一刻,但很快他猛地想起——應該到來的家仆舊部、還有門外的文誠現在何處?還沒等他扭過頭,一聲破風的恐怖聲響嗖地紮進耳畔,尖銳的箭從敞開的門外飛進來,穩準狠地紮入他的脊背中央,從身前的心口穿出——  謝玟溫潤平靜的眉目間被濺上幾滴血跡,連著他殷紅的唇,素日裏淡如山間白梅的懷玉先生,此刻妖異殊豔得不可逼視。他的視線穿過周勉的肩頭,看到遠處高大的馬上,收弓疾馳而來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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