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果然不敢,甚至還由衷地感覺到一些委屈,悶不吭聲地聽著。  “周子躍這件事……”  “不許這麽叫他。”蕭玄謙忽然抬頭,眼眸如寒星,“不許叫他的字。”  謝玟話語頓住,一時沒明白對方在意的點在哪兒。本朝的語言習慣是彼此稱字以示親密,謝玟對周勉畢竟曾經也是真的當過朋友,所以才沒改過口。  “……老師很久沒這樣親密地叫我了。”蕭玄謙低聲喃喃道,原本平穩的語句中忽而滿溢出森寒的殺意,“他不配您這麽待他。”  這兩人對彼此的攻訐幾乎一模一樣。  “好。”謝玟繼續道,“周勉雖死,但老將軍的舊部已回京述職,因謀反罪名,這是一樁大案,他們暫且不敢妄動,你這麽冷著幾日,想必那些武將會有些許試探。”  “試探什麽?”  “試探你是隻格殺周勉一人,還是連那些功臣舊部都要帶累。他們要及早打算。況且那群人鬧起來……”謝玟說到此間,忽然一停,思索著道,“我數年未在朝中,不知道你待百官如何,又是怎麽擺布他們的,這些事原本你自己做主就行了,我其實早就不應該……”  蕭玄謙摩挲著他的手腕,為對方的傷處心裏燒灼如火,低聲道:“……他們不值得您用心,老師隻管在我身上用心就行了。”  謝玟話語一滯,如鯁在喉地頓了頓,斂回目光。小皇帝朝中穩固,不必用他插手……既然早就知道蕭九手裏的權利碰都碰不得,偏要湊過來犯什麽賤。難道蕭九說他改了,憑一麵之詞,就能全信了嗎?活了這麽多年,未免也太天真了。  他緩慢地吐出一口氣,隻當沒說過這些話,閉上眼安靜了片刻,輕聲問道:“……那個叫文誠的小太監,你也一並殺了嗎?”  蕭玄謙撥弄著他的手指,將纖瘦的指節來回撫摸了幾遍,道:“老師是想留著審一審?”  “我哪有這個本事做你的主。”  蕭玄謙心緒浮動,他一聽到對方劃清界限、產生距離的話語,就覺得極為躁怒抑鬱,很想摔碎砸爛些什麽東西……在這個過程中,難免讓他明明如此心愛對方、卻又因為妒火、因為不甘,因為種種原因而傷害了他。小皇帝忍耐著親了親他的指尖,低聲道:“您不要這麽說。”  謝玟冷不丁地抽回了手,場麵便又陷入僵局。蕭玄謙望著他的臉龐,他時而覺得對方待自己仍舊那麽溫柔寵愛、時而又感到好似自己就算跟謝懷玉緊貼、靠得極近,也彌不平對方冰霜一樣的疏離和抗拒,他的老師待他那麽好,難道隻是一夕之夢,是不真切的幻覺麽。  他一心都在謝玟的傷上,沒有注意到自己被貓抓傷的爪痕也在滲血。直到那隻長毛玉獅子再度鑽進謝玟的懷裏,他才被吸引了視線。  蕭玄謙盯著玉獅子的頭頂,看著老師的手慢慢地撫摸過去。冷夜燭光,他很想跟這隻貓交換一下,謝懷玉總是拒絕他的親近……連好好地多看他幾眼都不肯了。  貓咪假裝什麽事都沒有做一樣,隻知道往謝玟的懷裏趴著,它搖晃著尾巴,分明年歲很大了,但卻看不出來是一隻老貓。  玉獅子是謝玟送給他的。  隻是養了這麽久都不熟,它的心裏還是隻喜歡老師……或許這也算是寵物隨主人,他的心裏也隻有老師。蕭玄謙有些挫敗地收回視線,他沉悶地道:“它掉毛的。”  “嗯?”  小皇帝靠過來,根本沒把貓放在眼裏,他俯身抱住對方,鐵了心要跟謝玟同榻而眠。玉獅子在兩人之間擠得翻滾了一圈,然後貓頭掙紮地探出頭來,大聲怒斥:“喵喵喵喵——”  謝玟道:“難道你是不掉毛的貓?”  “我是。”皇帝硬要指鹿為馬,指人為貓,也沒人敢反駁。他把玉獅子扒拉到床底下,然後不由抗拒地環抱住他,明明是命令,可又很期許地道,“您也摸摸我。”  隔著數年的嫌隙和崩盤,隔著一局早已僵不能動的死棋,他被這麽個人折騰得死去活來一遍後,竟然還能幻覺似的從蕭九身上看到當年的模樣,謝玟走神了一瞬,隨後又笑了笑,不置一詞地容許他靠過來,閉上了眼。  熟悉的呼吸聲,熟悉的溫度和懷抱……還有緊隨著一切美好之後的分崩離析、鳥盡弓藏。謝玟就算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清楚,既然要他死,又為什麽依靠他、挽留他、說什麽離開他就活不下去?人的言行真能如此的相悖,真能這麽兩麵三刀、表裏不一嗎?  他想起對方登基不久時、在李宰輔府上的那場宴會。蕭玄謙已不需要他,所以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掰掉他的心血、勢力、親友,他不知收斂,仿佛要謝玟眾叛親離、一無所有,才能安心。  至於什麽奏章、什麽參本,都是一紙說辭。謝玟費盡心機、殫精竭慮地準備好一切,打算讓周老將軍功成身退,讓蕭玄謙登基便收回兵權、兼有美名……可他卻不領這個情,他要一筆筆清算登基前的帳,要這些三朝元老匍匐在他腳下磕頭認錯、或是死無葬身之地。  那場風波雖是因他跟周勉私交過密而起,但最終的矛盾卻是落在朝野之爭。那一日,謝玟第一次見到了一個暴君的雛形。他被壓倒在冷硬的桌子上,粉碎的茶盞碎片、裂開的筆墨紙硯,小皇帝的氣息濃烈可怖,既刺入他的心,又侵吞他的骨血。  鮮紅沾滿雪白的宣紙,他被扣著腕,在血跡流淌之中被狠狠地咬了一口,仿佛對方就以傷害他為生、以此才能取得快慰。他那時真的以為,蕭玄謙既要侮辱他,又要殺了他。  碎片刺穿肌膚、齒痕、還有他至今不敢回憶的那場可怕情/事,蕭玄謙一次又一次把他拖回來按在懷裏,不允許他逃走,像是被一匹惡狼拆碎了全身,反反複複、沒有盡頭。那股痛幾乎劈進脊柱裏,他陷在新帝的懷抱裏,赤金帝服染透了血跡,還染上一些別的什麽液體,他腦海混沌,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謝玟急促混亂的喘息,他全身都在顫抖,被暴怒吞沒,被咬住喉骨,蕭九的氣息寒冷可怕,他想說什麽哄哄對方,就像是過去一樣……可他卻講不出來,那些溫柔的字眼如鯁在喉,比對方這種發瘋的強迫侮辱還更令他覺得殘酷。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難道我虧欠你什麽嗎?第23章 酒吻  謝玟痛楚難當之間,斷斷續續地浮現出自己以前說過的話。他似乎對自己確認過,這世上能改變一切的隻有蕭九一個人,沒有人生來就這樣極端的,他會好好教出一個明君……他說了很多不辨是非、自欺欺人的話。  他背離整個世界、背離所有原本的故事,選擇了蕭玄謙。  他太自負了,總是自詡局外人,自以為能教出來一個賢明的好皇帝……結果隻不過是一個失敗的英雄主義者。真情和多年的寵愛全部被踩在腳底下作踐,日日夜夜籌謀算計、為之計議長遠,最後隻得滿盤皆輸的一局殘棋。  連一點尊重都得不到。  在最為水深火熱的間隙裏,蕭玄謙貼近他的耳畔,念念不忘地重複著那句話。這場歡/愛似乎並不是為了欲/望,而是小皇帝為了宣誓某種主權、得到某種令人安心的結果……蕭九仿佛覺得,隻要謝玟一無所有隻有自己時,就會徹徹底底地屬於他。  可這些手段,這些責難,隻不過一次又一次地讓謝玟心灰意冷,積攢到足夠的失望罷了。  蕭玄謙沒有被教導過,愛慕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  因為那一次經曆,讓謝玟產生了很嚴重的後遺症,他再克製、再掩飾,也沒辦法將自己下意識地躲閃和逃避藏起來。就像他現在總是無法信任蕭玄謙一樣,哪怕小皇帝表現得這麽情深意濃、這麽馴順,可焉知這不是下一次翻臉崩盤前的警告?  子夜,謝玟又夢到了這一幕。他本來就難入睡,回憶裏那些痛楚仿佛還殘餘在他身上,醒來時看見蕭玄謙的臉,忍不住氣息一滯,半晌才回過神。  “又想起來了?”童童問。  “嗯。”  “我這樣勸你,你也不能對蕭九真的冷心冷性。這些年你因為他弄了一身的傷,在牡丹館的時候,哪個娘子不說你是玉雕的人,君子品行。可狗皇帝非要把你摔碎了看看,芯子裏麵是不是透亮如冰的——他還算是個人了?”  謝玟將對方環在自己腰間的手臂挪開一點,翻了個身,跟童童道:“他不算人,我教得是條狗嗎?”  “知恩圖報是狗,他充其量不過是個養不熟的狼崽子。”童童很嫌棄地道,“指不定什麽時候就咬你一口,你說他是不是有什麽癖好啊,不在你身上留點印子就硬不起來?懷玉……”  “太吵了。”謝玟歎了口氣,“天亮再說。”  童童悶了口氣,不高興地憋了回去,還不忘再嘀咕一句:“不知道你看上他哪裏……”  謝玟沒回應,他安靜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又睡著了。在他的身後,另一人的手似乎待他呼吸平穩了才抬起來,很小心地給他重新蓋了蓋被子,似是想碰碰他,又不是很敢,於是隻很輕地摩挲了一會兒老師柔軟的發梢。  蕭玄謙在謝玟轉身時就醒了,但他沒有動,也沒發出聲音。在對方不在的這三年裏,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夢魘驚醒、周遭空無一人……於是常常夜深人靜時,蕭玄謙才時而想通、時而想不通地發覺:自己滿身是刺,強行靠近隻會讓謝懷玉受更多的傷、離他越來越遠、但這樣的醒悟往往隻是一瞬……等真的看到這個人的時候,蕭玄謙還是會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地把他留下來。  ————  天明之時,蕭玄謙更衣上朝前,實在耐不住心火煎熬,垂下眉目輕輕地親了他一下,一吻落在臉頰。  謝玟的睫羽動了動,但沒有醒。  小皇帝經曆了這空白的三年,吃足教訓,把自家老師當成一個易碎的玻璃水晶人,再加上前幾天那樁事,愈發覺得謝玟很是脆弱、不敢惹他生氣,所以隻是目光眷戀地看了他片刻,隨後將崔盛和自己的貼身近衛留在謝玟身邊,悄聲離開。  崔盛留在殿中伺候謝玟,文誠反叛之事一出,崔盛連夜將所有近身伺候的內官宮人盤查了一遍,往來書信、家族底細,全部排查幹淨,此刻在這裏伺候的人,全都是可信之人。  蕭玄謙大概走了一刻鍾左右,謝玟就睡醒了。他的腦袋裏隱隱有些鈍痛,即便休息夠了也時而發作。這些年心神虛耗、謀劃盤算的報應果然找上門來,積勞成疾。他洗漱更衣、一概料理清楚之後,才想到昨晚問出的話——簡風致跟沈越霄在一處。  謝玟將小皇帝給他戴的腳鏈卸下來,免得像個以色侍人的物件似的掛滿了裝飾。隨後看向不言不語的崔盛,道:“崔內官。”  “老奴不敢。”崔盛躬身低頭,應道,“您吩咐就是。”  “是這樣的。”謝玟敘述道,“昨夜蕭九跟我說,可以讓我去監督小沈大人的差事,他一個文士,恐怕養馬不盡心,我正好也悶著沒事,所以想去看看他。”  崔盛麵色猶豫,心說陛下何曾這麽吩咐過,遲疑道:“謝大人……”  “難道蕭玄謙跟你說,不讓我出門麽。”  崔盛不敢答應:“絕無此事。”  “好。我還以為他把我當個金絲雀、養個玩物取樂。”謝玟看著他道,“難道他對我說的不是實話,仍舊限製我的行動自由?”  他說著說著,便露出幾分黯然的神色。崔盛登時鼻尖冒汗,著急得不知說什麽才好寬慰:“謝大人何必這麽想?陛下至今後宮空虛,連個妃子都沒有,全都是為了大人您啊。”  謝玟心中一跳,略微有些錯愕。  崔盛道:“老奴伺候陛下已久,雖然不敢揣摩上意,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天子雖然嘴上不說,但唯獨把您放在心上,從王府、東宮,再到龍位,他身邊連個紓解寂寞的人都沒有。”  “……”謝玟片刻無言,隨後低聲笑了一下,“他要是不潔身自好,就更惡心我了。”  崔盛隻恨自己長了耳朵聽見這話。他稍一抬頭,便對上謝玟清冽如泉水的眸光,他耐不住這樣雖不威懾、卻有十足分量的視線,斟酌猶豫片刻,還是道:“老奴跟隨大人同去。”  話音剛落,崔盛便叫來親信讓人告訴陛下去。隨後再近身服侍、給帝師大人穿好了披風,才陪同謝玟一起去後殿。  過了中秋,一日寒過一日。宮中隻有這一處養馬的地方,陛下的宵飛練就在這裏。這匹駿馬的名字跟殿裏那隻白貓的名字正相反,尺玉宵飛練原本是形容貓的,用在了烈馬身上,而照夜玉獅子本來是神駿的代稱,被當做了小貓的雅號。  宵飛練通體雪白,全身上下沒有一絲雜毛。它高大健壯、桀驁不群。這匹馬雖不是謝玟相贈,但到蕭玄謙手裏時,還是謝玟幫忙挑選的。兩人的交情如此之深,彼此的痕跡早已深深地滲透融合,即便人走了三年不在眼前,但這一千個日夜裏的每一瞬,都是難舍難分、藕斷絲連。  謝玟來到時,宵飛練昂首而立,小沈大人大馬金刀地坐在圈外的空地邊,搬了個小凳子,口若懸河,說得眉飛色舞。簡風致托著下巴坐到他對麵,聽得一愣一愣的,一會兒呆呆地問“竟然這樣?”、一會兒又震驚道“還能這樣!”,神情格外豐富。  謝玟止步停下,崔盛一幹人等也沒上前。他默默地聽著沈越霄越來越大的聲音。小沈大人篤定非常地說著:“你別看他那個樣子,其實謝懷玉對陛下情深似海,熱情如火!他就是害羞好麵子,心裏不肯承認罷了!”  簡風致問:“啊?可是我看謝大人他……”  “嗐,你小屁孩懂什麽,你知不知道什麽叫情比天高、恨似海深啊。他倆就是情天恨海,纏綿悱惻,讓人聽了沒法不揪心。謝懷玉那人看著清冷正經,可你不知道他跟陛下關係好的時候,陛下受罰,他恨不得以身代之……雖然他倆沒成親,算不上什麽結發夫妻,可情誼比結發夫妻還真——”  “那按您的意思,他們又是為什麽鬧到這個地步?”簡風致早就被忽悠住了。  “這你就不懂了,咱們陛下哪裏都好,就是要得太多了。你想想,要是一個人愛你愛到讓你跟父母親朋斷絕關係、這輩子隻跟他說話,你同不同意?”  簡風致猛地搖頭。  “這就對了。”沈越霄拍了下手,理直氣壯地道,“陛下不僅這麽要求,他還非要這麽幹。帝師大人能同意嗎?這倆人鬧崩也是遲早的事……陛下還是九殿下的時候,還有一層師生的關係罩著、轄製著,但後來哪有什麽事能轄製得住?”  簡風致目瞪口呆,道:“謝大人管不了他嗎?”  沈越霄勾唇一笑,拍了下大腿,滔滔不絕道:“難道你說謝懷玉就沒點那個心?他倆以前好的時候,就沒半推半就過,就沒犯過不正經的錯?這世上就屬他最憐愛陛下。”  “可是帝師大人跟我說過,他跟那位沒好過。”  “笨蛋。他說你就信啊?”  “哦——”簡風致恍然大悟,他正要興致勃勃得再問的時候,一抬起頭,猛地見到沈越霄身後靜立不動的身影。  謝玟一身淡煙青的薄衫長袍,披風大概是陛下的,烏沉沉的底色上繡著暗金龍紋,這樣沉重的顏色讓他更顯清瘦溫文,何況他又生得這種模樣,即便簡風致見過不止一次,還是依舊呼吸一滯,心蕩神馳地在腦子裏轉了個圈,才後知後覺地喉頭發緊,想起他跟沈大人剛剛說了些什麽。  沈越霄還要再說,一看簡風致眼睛都直了,他疑惑地拍了拍對方,剛想問,就發覺肩上被身後之人的手壓住了,明明沒用力,但還是讓沈越霄心裏咯噔一聲。身後的謝玟不疾不徐地開口問道:“小沈大人過得可好?”  沈越霄方寸大亂,心神一震,小聲道:“一般一般……還好還好……”  謝玟按著他的肩膀低下頭,氣息清冷如霜:“熱情似火?你說的是我麽。”  沈越霄沒料到他聽了這麽久,連辯解都找不到從哪裏開始解釋起,口幹舌燥地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道:“宮、宮廷傳聞,我胡謅的。給小簡解解悶兒……他之前不是很開心。”  謝玟忽地鬆手,仿佛不計較似的撩開袍子,將旁邊的小凳子搬過來一個,陪同兩人坐下。  四周清淨至極,院裏積了些落葉未掃。宵飛練遠遠地看過來,打量著這邊。  “怎麽不開心了?”謝玟明知故問。  簡風致的表情扭成一團,他苦著臉悶了半晌,對謝玟道:“周大人對我的恩情未報,可是那天……”  “你後悔救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帝師死後第三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道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道玄並收藏帝師死後第三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