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玄謙一想到那事就愧疚自責,忍不住貼得又近了一分,生怕謝玟說到這兒後悔了。 “最後,”謝玟看著他道,“我跟任何人的交談來往,你不能阻止,也不許監視探聽。” “沒了嗎?”蕭玄謙問。 “沒了。”謝玟道,“你對自己倒是挺有信心,這是你沒到混賬的時候,一犯病,就什麽都管不住了。” “不會的。”蕭玄謙道,“我回去先寫份聖旨,把天下太平劍交給老師,有半分不聽你的,你不要手軟。” 謝玟心說你都知道我殺不了你,還說這話幹什麽,提醒我酒後吐真言,治不了你是麽?他剛想到這兒,就被對方忽地蹭過來飛快地啄了一下唇。 謝玟沒反應過來,那雙濕潤多情,仿佛時時刻刻都傾注著全部溫柔的眼眸看著對方。 蕭玄謙起伏不定的心終於落地,像是被那股柔和無形、而又磅礴如浪潮的力量包裹住了,見懷玉沒有生氣,又得寸進尺地抬手捧住他的臉,抵著唇瓣覆上去,低語道:“那再讓我親一親,好麽?” 作者有話要說: 得寸進尺是嗎?第45章 灰燼 這人真是…… 謝玟還沒想出來詞語形容,肩膀便被環繞住了。小皇帝確實照之前有很大的改變,仿佛調回一個相對溫順的時期後,又吃足教訓,真的改變了一樣。 他再未有那股強硬地、熾燙地掠奪,而是非常小心,舔過他的唇瓣,這個吻平平淡淡,簡單地幾乎沒有波折,不帶著半點欲望的降臨,隻有索取依靠和安慰。 倘若沒有被威脅,謝玟發現自己並不懼怕這樣的親近。他聽見蕭玄謙低聲呢喃的語句、仿佛那些遲鈍的委屈慢慢地傾瀉而出:“我知錯了,我再也不那樣了……懷玉,你不要把我扔給別人。” 他還在介意之前方姑娘那件事。 謝玟道:“行了,我把你介紹給人家,那不是害她嗎?笨蛋,你再摟著我,童童要急死了。” 他輕輕踢了對方一下,而蕭玄謙跟個粘人的泡泡糖一樣撕不下來,還恰好從郭謹那邊接來披風,放在馬車裏。他道:“我肯定不會忘了女兒的,你放心。” 謝玟聽這話覺得不對勁:“那是我閨女。” “也是我的。”蕭玄謙道,“我會幫你養的,這是我選的太子……太女。” 謝玟無語凝噎,半晌才道:“她姓謝。” “沒關係,可以再取一個姓蕭的名字,這是用來搪塞大臣們的,為了公平,我可以跟女兒的姓,起一個姓謝的名字。” 謝玟:“……” 他看著小皇帝那張認真的臉,又頭疼起來了,道:“……這不是跟誰姓的問題……我以後跟你說,現在還走不了,我得跟青娘她們辭行。” 謝玟起身要下車,袖子被對方拽了一下,他一轉頭,看到那張冷酷俊美的臉上,浮現出忐忑猶豫、萬分擔心的神情,眼巴巴地道:“你不會反悔吧?” 謝玟又好氣又好笑,把袖子從他手裏一點點抽出來,矜持道:“你以為我跟你一樣。” ———— 洛都仍飄揚著飛雪。 飄雪吹進窗中,帶著一縷寒意,驅散了馬車內的煩悶。童童跟玉獅子坐在一起,她其實對謝玟的決定有些預感,但這預感並不強烈,也不清楚對方能果決到這個地步——她以為種種往事,會讓這個徘徊遲疑的時期不斷拉長。 但懷玉比她想象得更為決然果斷,他仿佛已經受夠了這連綿不斷的糾纏,就像是一根一根蛛絲、一節節的毛線團套到他的手腕腳踝上,讓他想要離開又走不遠,這樣磨人的纏綿藉由著一樁樁舊事串聯起來,仗著他意外展現出來的疼愛,於是演變成難以徹底割舍的局麵……所以他就幹脆剪斷絲線,跟對方說,我跟你走,我還是給你機會。 蕭玄謙究竟知不知道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無關其他,隻是因為謝玟的承受能力有限。 童童穿著紅色的小襖,一邊思索著一邊觀賞路上的風景。從洛都北上,飄雪不減反增,湖麵結冰,處處銀裝素裹。她將郭大監尋來的小魚幹掰成兩半,用手喂著玉獅子,自言自語地道:“你說一般人哪有這個待遇呢?” “喵。” “他在世上太孤獨了。”童童低聲道,“連我也不是他那個世界的人,但他靠近主角,就能減輕這種孤獨嗎?” “喵喵——” 玉獅子的異瞳鴛鴦眼看著她,謝童似乎從它的神情中讀懂什麽,轉過頭時,恰好見到狗皇帝鑽進謝玟的馬車裏,一天到晚在懷玉眼前晃,踹都踹不下去。 但蕭玄謙反而還很有理由——因為謝玟暈車了。 他以前是不暈車的,就算身體最弱時被張則護送回來,也沒見到他有多難受,但這次回京,許是道路結冰難行、曲折坎坷,又或者是飲食不周,總之意外地不舒服。 兩方車駕匯聚,大臣們的車馬跟在後方吊著。童童站起身想要爬起來看看後麵的那駕車,被身旁的郭謹拉了下來,大太監笑眯眯地照顧她,給小公主更換了一個溫暖的手爐:“外邊兒冷,殿下跟禦貓進去休息吧。” 童童道:“我看看我爹……哎哎、等會……” 年幼的女童身軀被照料著送進了車內,她踩著名貴的地毯,對桌案上的果脯和凍梨發呆,賭氣似的狠狠挼了一把長毛白貓的腦袋。 “喵——”玉獅子抬起上半身,瞪著她跟她吵起架。 而在後方不遠處,雪白神駿宵飛練陪同這輛馬車向前行進,它低頭拱了拱車窗,烏黑純淨的眼睛似乎是想要往裏探,然而它的主人卻不允許,唰地一聲合上大一半窗子,隻將小簾卷開一個縫隙。 飄雪落在這截窄窄的沿上。 蕭玄謙一天得有七八個時辰守著自己,謝玟已經習慣了。對方一探身過來,他就知道是要握住他的手,兩個人曾有一段闊別、有一段糾葛不清的冷戰時期,直到今日,彼此的掌心才終於又熟悉對方的溫度。 他的骨架很寬闊,勁瘦而勻稱,騎射極好的人似乎都是這樣,手臂和腰部都充滿力量。而蕭玄謙又自恃身強體健,穿得並不厚重,所以靠過來時,總是讓人率先感覺到這股身體上的生命力……而並非他岌岌可危、極度依賴別人的精神。 車內的折子有的在桌案上,也有的散落在地。筆墨伺候到一半,又撂下擱置在那裏。在太醫的指導之下,蕭玄謙捧著謝玟的手給他按合穀穴和神門穴,動作非常認真,好像這件事就算是他的終身大事了。 謝玟看了他一眼,道:“你讓人把聖旨擬好了?” “嗯。”蕭玄謙道,“散騎常侍溫瀚宇草擬。我看了一遍。” 若是在京中,這事應該得有中書省中書監的參與,但畢竟不在皇城,一切從簡。謝玟聞言起身,坐得更端正一些,他的暈車症狀在路途中慢慢消退,也許是剛開始暈得太厲害,反而適應了。 他道:“講給我聽聽。” 蕭玄謙道:“寫得大概意思是,我為皇子時,在外遺有一女,這個消息傳到京都之後,您作為本朝最受信任、我最珍重的大臣,領密旨尋找皇室遺孤,所謂病終,是為了保密和隱蔽、不讓皇女受到反叛勢力的威脅……老師覺得可還圓得過去麽?” 謝玟一聽就知道這人是在這兒蒙傻子呢,但這說辭應對一些離政治漩渦很遠的地方官員、或是平民百姓來說,已經算是可以搪塞過去了。他瞥了小皇帝一眼,道:“童童跟我長得這麽像……你讓那群善於揣測的文官們怎麽想?” “我的態度還不明顯麽,我說是皇家血脈,就是皇家血脈。”蕭玄謙摩挲著他的手指,“他們的想法,並不重要。” 謝玟道:“果然是聽不進去諫言的暴君。” 蕭玄謙立即改口:“你覺得不妥嗎?我聽你的。” 謝玟並不是童童真的親生父親,他對這個小女兒在外的血脈歸屬沒有意見,而係統自己也對此沒什麽感覺,她又不是人類,對這方麵根本不關心,反正她也隻會粘著謝玟。 謝玟對小皇帝這種忽略群臣百官的過分行徑稍稍不滿,耳提麵命地囑咐了幾句。 小皇帝乖乖低頭,誠懇至極地聽從教訓,隻是距離卻不知不覺地越靠越近。等謝玟說完,忽然發覺對方已經從安全距離突破防線,近至呼吸可聞了。 謝玟無奈道:“你怎麽……” 眼下蕭玄謙的黏人程度比玉獅子還要高,他已經探索出謝玟不會抗拒的距離和方式,於是百般接近、變著法子地消融他的底線。蕭玄謙低頭很輕地吻了吻他——這動作在過去的兩天裏發生太多次,總是不知不覺靠近、偷偷摸摸親了一下,都要被他演變成一種可以接受的習慣了。 謝玟也從一開始的陌生詫異、到現在完全被磨熟了,他抬手擦拭了一下唇,數落道:“不務正業,沉溺情愛,很不成個體統。” 蕭玄謙照顧他的麵子,不提對方縱容自己、形同共犯的事情,隻道:“反正我們也是那種不成體統的關係。” 謝玟盯了他一眼,微妙地想起一些舊事,沒有過多思考便道:“你在別人麵前可沒這麽說過,一口一個恩師,恭恭敬敬,規規矩矩,原來隻在我這邊鬧事撒潑。” 蕭玄謙用一種很難以形容的目光看著他,帶著點試探地道:“我是可以不規矩的嗎?” 謝玟:“……好好說話。” 小皇帝果然收斂。車內的空氣跟外麵置換過片刻。溫度稍降,蕭玄謙合上那道車窗縫隙,將小簾落下,然後又用一種理直氣壯的態度抱住謝玟,說是讓他困了靠在自己身上休息,可以免除一些晃動,減輕眩暈感。 謝玟懶得跟他掰扯,他在這種無關大局的事上常常態度柔軟,再加上對方說得並非沒有道理,他人又不軸,也就任由對方做主——並且沒說出口的是,他也隻對這人的懷抱有熟悉感。 對方的身上總產生兩種矛盾的氣質,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他一麵能感覺到那股濃烈到窒息的愛慕和渴求,與這多年相識的熟悉感一拍即合,不可分離,一麵又因為小皇帝的舊疾難愈、腦子裏裝得除了自己就剩下病,而感到猶豫徘徊、自保意識強烈。 舟車勞頓,車內小榻上的幾案推到了一邊,連同那些不重要的奏文也都堆到一起。蕭玄謙安安穩穩地抱著他,即便冰天雪地,他也覺得自己仿佛是一隻飄搖的風箏,風箏線終於塞進了對方的手中——形同有了歸宿。 這種安心感無與倫比,可以填滿他的恐慌和迷茫,將情緒不穩定的程度降低。他實在是太需要謝玟了,這一點早在這些年的磨折裏得到驗證—— 對方死遁之後的第二月,那具空棺已在飄搖的風雪裏重新覆上灰塵,無人將此事聲張出去,皇城安靜得一片死寂。 蕭玄謙每日忙於政務,他如願取得了至高的權力,而這權力所附加的、最盛大的禮物,卻在殘酷而冷峻地流失不見,與此同時,他得到所有、而又失去所有的軀殼,仿佛也在那個冬去春來、乍暖還寒的時節裏流失溫度、流失血液。 他想去尋找,想立即擺脫這種被遺棄的恐懼,但僅存的理智將他拉回人間……老師選擇如此決絕的方式離開,已抱死誌,他們彼此之間的碎裂之聲已響徹得足夠徹底,足夠走向一無所有的結局。 他必須忍耐。 這種忍耐耗光了他的精神,撕裂他空閑的每一個瞬間。專/製皇權的壓製力越擴越大,陛下的喜怒不定就像是懸在每個人頭頂上的一道雷鳴,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砸得人粉身碎骨。 當北方的京都寒意褪盡,迎來吹麵不寒楊柳風時,蕭玄謙手邊正是幾分無疾而終的尋找結果,他燒掉暗報,如同燒幹淨自己狂躁又流血的心。 那一日,恒王的小世子入宮探望溫太妃。他那個癱瘓眼瞎、苟存性命的五哥蕭玄澤,竟有一位這樣靈巧的世子。而恒王的母親,也是先皇唯一一位沒有殉葬、且沒有殞命的後妃。 蕭玄謙從來不過問後宮,他一無皇後、二無妃妾,對溫太妃也隻是表麵過得去,實則不聞不問,沒有半分庶母情誼。這個有幸活到最後、而又不幸活到最後的女人,無法見到她的親生兒子,在臨終之前隻能牽著小世子的手,淚水縱橫。 小世子跪在她床邊,不知是聽誰的吩咐,在慈愛的庶祖母麵前背出了《論語釋疑》,溫太妃猝然抬眸,蒼白衰老的臉上驚現一種恐懼的神態,她用盡力氣地捂住小世子的嘴,勉強、幾乎支離破碎地說:“不要說,不要說,換一個……” 冷眼旁觀的蕭玄謙知道她為什麽會這樣懼怕。 那個“罪臣”,那個不顧一切也要離開、也要“死”在去年冬日的人,他一想起來便滿心熾熱、又痛苦思念得難以忍耐的那個人,最初成名時,便是跟當時的談玄大家辯論王弼的《論語釋疑》。 正因如此,後來作為他學生的蕭玄謙,幾乎已將這些內容倒背如流。比起說是仰慕對方來說,某種念念不忘、而又模糊不清的愛慕,反而才是催使著他一遍又一遍牢記這些內容的主謀。 溫太妃竭力觀察他的身側,發覺這位冷酷莫測的皇帝並沒什麽表情之後,懸心不已地交代了小世子幾句,然後擦幹眼淚,回光返照似的送走他,一直望著那孩子磕磕絆絆地跨過門檻,她才扶了扶散亂的鬢發,對皇帝道:“您會怎樣對他?” 她在名義上是對方的庶母,而在身份上,比之登臨九五的天子,卻又卑如微塵。溫太妃拖著油盡燈枯的身體,坐了起來,將發間的一縷銀絲藏進簪後。 蕭玄謙坐得很遠,麵無表情地望了她一眼。 “小世子懵懂無辜,玄澤也早已妨礙不了陛下什麽了。”溫太妃道,“小孩子,不知道陛下的忌諱……” “什麽忌諱。”蕭玄謙冷不丁地道,“朕有什麽忌諱?” 說不清溫太妃是將死之時的糊塗,還是畢生最後的清醒,她道:“謝帝師。” 這忌諱果然瞬息應驗,這絕無人敢提的三個字,在將死之人的嘴巴裏冒出來,果然攝足了分量。 輕飄飄的幾個字,就如同抽筋扒皮的刀一樣,切膚地劃過血肉。 蕭玄謙盯著她的眼睛:“朕為什麽要忌諱一個死人。” 而馬上將變成另一個死人的溫太妃,卻隻是定定地看著他,露出一個很難以形容的笑容,像是施舍、又像是同情,就仿佛在說——你看,你連自己到底想要什麽都不知道。 蕭玄謙的暴怒在頃刻間到達了頂點,而又被掐斷在喉嚨裏。他對於人世的掌控,最多不過是生與死之間,而卻抓不住那隻逃離的蝴蝶、那隻歸隱山林的鹿,也掌控不了眼前這個——宛若解脫的女人。 這世上最後一個跟先皇有關係的女人,也死在了他的眼前。 他見得最多的就是匯成河流的血、塗滿劍鋒的蕭家的血,那些被譽為皇族的人,總在自相殘殺裏別出心裁,總能在尊貴之身這四個字裏,加上血債斑斑的囚籠。 連他也不例外,謝懷玉走後,他就扣上了汲取鮮血的鎖鏈,被裝進了囚籠裏,以對方的名字、舊事,作為欄杆界限,死死地鎖住了當今天子。即便他有時並不願意承認。 蕭玄謙站起身,看著溫太妃的身軀被蓋上白布,發喪的幡傳遞到恒王府上。他跨越門檻,出現在外麵時,眼前布滿了光線之下、折射出來四散的浮塵。 當夜,他的暗樁向他報告了恒王府的反應,短短的幾行字裏,他似乎能遙遠地見到年幼世子的哀哭之聲,還有自己那個五哥緊繃著身軀、在莫大哀痛中沉默不發的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