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從在旁邊提燈,前呼後擁幾十號人,大庭廣眾之下,謝玟拍了拍他的手腕,道:“聽話。”  蕭玄謙果然溫順聽話,他默不作聲地牽住謝玟的手,兩人一路回到思政殿,等進入內室之中,皇帝陛下已經忍耐到了極致,在崔盛關上殿門的同時,便迫不及待地問他:“老師今日為什麽來找我?”  他的眉宇俊美而淩厲,長相天生就帶著一股冷酷勁兒,但這個時候眼眸很亮,凝駐著一股心潮澎湃的熱意。他貼了過來,渾身的疲憊似是一掃而空,環著謝玟的肩膀道:“是想我了嗎?”  謝玟凝視著他,打了一路的腹稿忽然間用不上了,出口的是:“怎麽議事到這麽晚?”  蕭玄謙道:“西北軍……老毛病了。冬末春初,西北遊牧部落攪擾邊境、劫掠百姓,他們一擊即走,搶完就渡河向上,今年的戰備不足,吃了個虧。”  他說得輕描淡寫,謝玟卻聽出與眾不同的動蕩:“有些邊地舊部是可用的,你不要投鼠忌器、棄之不用。”  蕭玄謙磨了磨後槽牙,語氣頃刻冷下來:“名將世家的兵權我早就要收,不光是他們。上回這群人試探我的態度,我已經足夠寬容。”  謝玟瞥了他一眼:“就算你是知兵的皇帝,坐鎮中樞就已經足夠了,你這是什麽意思?”  “老師不是聽出來了嗎?”蕭玄謙舒緩了思緒,“我不要吃這個虧,更不要用那群心中隻有將軍、沒有天子的將。既然我知兵、騎射又堪用,為什麽不能禦駕親征,掃蕩去這個長久的疾患。”  “太危險了。”謝玟歎了口氣,“敬之,你不能這麽任性,這件事牽扯得太多太廣,就算你條件皆備,這也並不是上上之選。”  “上上之選是什麽?是年年吃這個虧!隻要稍微抵抗一下、縮小損失,便能稱為名將?這群無能之輩……”  他說到這裏,才忽然發覺什麽,立即溫和下語氣,聲音低柔地解釋道:“懷玉,我剛剛沒有要凶你……”  謝玟原本在組織語言,讓他這樣來一句簡直打斷了思路,刹那間忘記自己要說什麽了,啞然半晌,道:“說正事,別黏我。”  蕭玄謙不聽,迅速地啄吻了一下他的唇角,話語中的熱切溫度掩飾都掩飾不住:“太晚了,明天再說,難道你隻是為了問我這些事嗎?”  謝玟心中一滯,那些籌措好詞句的鋪墊和解釋壓在喉間,但無論如何也不知怎麽說出來:“……看看你。”  這三個字仿佛被賦予了特別的意義。  小皇帝猛地抱住他,那股被人寵著的任性勁兒又上來了,他心中軟成一灘水,在對方耳畔反複不斷地低語道:“老師……你怎麽這麽好,你怎麽對我這麽好?……我真的好喜歡你……”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純感情文磨練手感,寫得就是反複拉扯,沒有什麽幾十萬的事業線,所以也不長,會比較短。  不要指導我加快節奏寫劇情,謝謝你們。第49章 摧毀  這些話在謝玟喝醉時,他也曾說過。但那時謝玟卻沒有真正地聽到心裏去,直至此刻。  他應該覺得欣慰才對,應該覺得長夜漫漫、燈燭燒到了盡頭,蕭玄謙終於明白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哪怕他的病症還有得磨合,但隻要他學會這一點,謝玟便能耐心溫柔地引導他、矯正他。  可此刻聽來,謝玟卻喉間微澀,慢慢道:“其實……”  他沒有足夠的時間。  蕭玄謙抬起頭,意識到對方情緒的變化:“怎麽了?”  謝玟望著他,轉而道:“你腦海裏還是常有兩道聲音嗎?”  “偶爾會有。”蕭玄謙道,“但也隻是提供另一種想法而已,我並沒變過,隻是腦子時而會混亂一下。”  精神病都說自己沒病,醉酒者也說自己沒醉。  跟隨謝玟而來的童童已經被崔大監領下去安置,殿內隻有他們兩人,伺候的內官都守在外麵。夜已深,蕭玄謙拉著他一起入寢——皇帝陛下肖想很久了。  那張寬闊華貴的龍床重新鋪上了幾層柔軟的被褥,室內的熏香馥鬱溫柔。香爐內早已換了另一種,沒有以前那麽催人入眠。然而就算天子再多暗示,謝玟也紋絲不動地坐在榻邊,手裏將幾本攤開沒看完的奏折放在膝上,正正經經地跟小皇帝說了半天國事。  從西北邊境動亂、無法根治的流血瘡疤,一直談到國內的士族作風、早該革除的家臣私兵,以及土斷、戶籍、納稅……以及地方監察機構難以盡責等諸多事項。謝玟這些天雖然沒有真正上朝,但對如今的國事很是清楚。  他這個態度,蕭玄謙隻得按下心思,專注地跟他談論政務。兩人生出的意見不合又不止一天兩天,就算是翻來覆去、生生死死地折騰了一個來回,該有的吵架還是沒法避免……這跟感情無關,完全是兩個派別、兩種思路的區別。  蕭玄謙辯不過他,一麵是對方難得士動化為的繞指柔,一麵是被管轄鉗製、意見衝突時悶的一口氣,簡直熬得水深火熱、腦子都要分成了兩半。等到謝玟終於說完話,伸手勾掉外衣的扣子準備睡覺時,對麵這個氣哼哼磨牙的小兔崽子便也一同脫靴上榻,死沉死沉地把謝玟壓在了身下。  謝玟伸出手來,搭在他肩膀上,哄孩子似的道:“我又沒有罵你,我不是還來看你了嗎?”  蕭玄謙看著他的臉,早就怒火全消,但還睜眼說瞎話,麵無表情地道:“你是專程來輔佐天下的,不是專程來找我的。”  謝玟道:“這難道不是你的天下嗎?”  蕭玄謙見他竟然如此理所當然,以為對方還真是半夜過來“檢查功課”的,而不是因為想他了。小皇帝委屈得冒酸氣兒,烏黑的眼睛盯著他,費了好大力氣才繃住這張沉穩的臉:“老師真是普渡眾生,心懷百姓,你真該是個天上的神仙轉世。”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謝玟心中咯噔一下,像是本就綿軟的車輪遇到一個坎兒似的,不僅沒撞過去,還在泥土裏下陷沉澱,窩心得厲害。  他沉默了一下,語調溫軟地道:“你這麽大個人,怎麽總在我的話裏挑刺找茬,要我哄,要我寵,一句沒說到你心坎上,你就過不去,覺得我不疼你。”  謝玟推了推他,對方不情不願地稍微讓開,他便自然地後退一段距離坐起身,拉出一個正常對話的情形。  “我第一次見你,你那麽堅韌沉默。後來我考察你,也覺得九殿下堅毅剛強、隱忍低調,跟別的皇子不同,怎麽一到我這兒就變了。”謝玟道,“當年你在我房門外磕頭,自己說要登臨九五、要做治世明君,現在我稍微過問兩句,你就嫌我記掛著朝堂政務,沒在你身上分心。”  他語氣雖緩,但一字一句,說得沒有半分虛言。“看著像個事業股,怎麽長成個戀愛腦。”謝玟低聲地批評一句,不管對方有沒有聽懂,就繼續說下去。“我以前以為你是渴望權力,渴望說一不二、唯我獨尊,到了最近我才逐漸明白,原來不是這樣,是你這人……算了,不說了。”  他越說越覺得,這話不可能鋪墊出告別來,隻能讓他越來越徘徊猶豫。謝玟停下話,對麵挨訓的小混賬便又貼了上來,湊到眼前給他解下衣扣、卸下玉簪。  謝玟背對著他,寬大的一張床,他就隻靠在一側,被子掩在肩頭,就占那麽一點兒地方,閉上眼睛也不困,心中翻江倒海地想著自己為什麽來,來了怎麽又說不出實話?……既然要走,既然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故鄉,怎麽還平白生出這些矛盾和不舍?  謝懷玉自己檢討自己的檔口兒,身後忽地伸出一隻手臂,從一側環住他的腰,活像是變態吸貓人把床邊趴著的貓咪費勁巴拉地拖進懷裏一樣——輕柔但執著地把他勾進床榻中央,陷到蕭玄謙的懷裏。  謝玟要真是一隻貓的話,也是剪了爪子的貓,隻在被褥上留下一道輕輕拖拽的痕跡。他被小皇帝扳過來,轉身麵對著他,呼吸直直地撲入耳根脖頸。  蕭玄謙低下頭埋到他肩窩上,深吸一口氣,然後側過身把人緊緊地摟進懷裏,聲音低柔:“你在我身旁,卻不在我懷裏,我受不了。”  謝玟閉著眼道:“我的皇帝陛下,伴君如伴虎所言不虛,你可真是麻煩。”  蕭玄謙不在乎這種評價,他被“我的”這種形容燒得心頭火熱,根本選擇性過濾了“伴君如伴虎”這幾個字,忍不住湊過去親他,熱意難耐地舔咬他的唇瓣,鬧騰得要命:“我這麽麻煩,你還對我這麽好,為什麽?”  謝玟道:“我是你的老師……”  “還有呢?”蕭玄謙問,“我不相信隻是這樣。你總藏著自己,我看不清楚你。”  或許是回到現代所帶來的心頭壓力,又或許是對方真情流露地太過熾熱,謝玟也無法含蓄內斂、獨善其身,他像是被一隻手拖著拽著、拉進熱切沸騰的水澤漩渦中,唇瓣動了幾下,很輕微地說道:“我對你是不同的。”  他沒有看對方,所以也就沒見到蕭玄謙熠熠逼人的眼眸。小皇帝渾身上下都充盈著一股靈魂的安定和滿足,他簡直恨不得跟這個人融為一體,讓他長長久久地跟自己契合、纏綿,成為他的骨中骨、血中血。  他極大地被安撫到了,那些狂躁和抑鬱都降服在“被愛著”的感受之下。  蕭玄謙道:“再說一遍好不好?我還想再聽你說一次。”  謝玟沒有再說,但他卻抬起頭,摸索了一下,很生疏地堵住了對方的唇,不過很快又分開,忽然問道:“敬之,如果有一個地方會讓我感覺到很開心,會讓我很放鬆,你願意讓我去嗎?”  這個問題太過突兀,蕭玄謙一時沒能體會到其中更為深沉、更為幽然的內涵,而是道:“你有想去的地方?”  謝玟點頭。  “隻要那個地方在啟的國土上,我便能陪同你前去。如果是塞外之地,無論是雪山、大漠、還是向南的海島,給我一些時間取得,也沒有不能去的地方。”  “是你不能去的地方。”謝玟道。  蕭玄謙怔了一下。  他意識到對方說得是“你”,是自己不能抵達之處。別人或許不會將這話放在心上,但是他不同,他跟蕭天柔一樣,對懷玉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疏離冷寂感受至深,熟悉得簡直達到了畏懼的地步。  對方的超脫並不是名士的超脫,好像已經見慣了另一番天地的風景和文化,所以對眼前的這些就算喜歡,也無法產生歸屬感。而這種歸屬感缺失,曾經讓蕭玄謙恐懼窒息、患得患失,那些“對方時刻會離開”的模糊感覺,早就幾次三番地占領他的理智、滲入他的骨髓裏。  但蕭玄謙沒有聽謝玟說過“世外之地”,他刹那間沉默下來,呼吸聲沉得像一塊厚重磐石,他的臂膀越收越緊,似乎在泥濘深潭裏喘不過氣,半晌才道:“……我讓老師不舒服了嗎?”  謝玟隻是輕微地提及了一下,對方便難以接受地蹭了蹭他:“你告訴我,我會改的,不要說這種話好不好?懷玉,是因為我執意親征,你生氣了麽?”  謝玟無言以對,他光是這麽試探著詢問一下,就已經耗費了許多心理準備。小皇帝這麽難過地一拖,他哪敢直白坦誠地掀開,告訴對方“我要回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了”,這不是真要把人逼死嗎?  “不是因為那個,”謝玟道,“我隻是問一問,你不要多想。”  蕭玄謙抬手按住了額頭,長長地調勻了一下呼吸,聲音低啞:“我會很害怕的。”  他一受刺激就會頭痛,但因為謝玟在身邊,就算疼得再厲害也能收斂住,這次也是一樣。蕭玄謙重新環抱住他,受傷似的解釋道:“我不是任性妄為,老師,我知道你對我不放心,但我實在等不及了……那些立後納妃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下去。我想平西北,根除此患,等不及名將出世,更想掃蕩積弊、斬除貪官,再為謝童鋪路……這算下來要多少年?三年、五年,還是十年?我如今還不著急,什麽時候著急?”  謝玟靜默傾聽。  “你可以不要對我說這種話麽?”他問,“或者老師是氣不過我以前做錯的事,所以才這麽說來懲罰我……那這樣也好,你別不高興、別生我的氣,一直都是我辜負你。”  他握著謝玟的手,不住地揉捏著對方的指節,仿佛要在這反複的動作中尋取到一絲安慰。  這樣一個位高權重、天性冷酷的人,也會因一絲一毫的態度轉變而乍喜乍悲,患得患失。最強大的力量不在於權勢地位,而在乎掌控了軟肋。盡管謝玟並沒有要拿捏住這一點,他從不會依仗著得到的東西而去肆意傷害。  謝玟甚至不知不覺中有些心疼,溫柔地哄了好幾句,又被對方懇求似的索取承諾。他無奈低語道:“我真沒有要拋棄你的意思,你要做什麽就放手去做,我不是永遠都站在你這邊嗎?”  他抬頭親了親對方,眼眸濕潤多情,被這雙眼睛注視時,仿佛會產生一股得到全世界的浪漫幻覺:“真拿你沒辦法,快睡吧。”  蕭玄謙盯著他的眼睛,好半天也沒說出個回應來,而是情不自禁地低下頭追逐過去,加深了這個輕盈的吻。  謝玟被他握住手腕,這種充滿壓迫力的姿勢,竟然沒能激起他對彼此親密的創傷後應激障礙。他的心平靜如水,仿佛沉沒進一股徐徐散開的波紋中,他忽然深刻意識到——在此刻,不,在更久之前,盡管一直逼迫、索取、一直推著他向前走的人是蕭玄謙,但在兩個人的關係中,他才是那個始終高高在上,保持冷靜,不肯施舍情愛的人。  他才是感情中的士導,是左右天平的砝碼,是逮捕野獸的陷阱、製服怪物的牢籠。  他是那個掌控走向的決定者,是製造對方軟肋、掌控對方的軟肋的人。在親手塑造了這樣的蕭玄謙之後,又一點點地把他掰成眼前的樣子,那些帶來痛苦徘徊、令人難以支撐的傷患和舊事,其實也是他賦予蕭玄謙另一種生命後,對方傳遞而來的反饋。  直到如今——小皇帝強悍而出眾,完全可以憑借才能做一個千古名君,自己隻能起到修正輔弼的作用。但同樣,這個人也脆弱得一碰即碎,隻要他願意,他隨時可以摧毀對方。  我會摧毀他麽?謝玟捫心自問,我能做出決定,消失在他的世界裏嗎?  作者有話要說:  骨中骨,血中血:  原句是《聖經》“你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此處為改編。第50章 朝會  一夜的沉思沒有結果。  啟明六年正月二十四,早春。  春寒料峭,今年的冬日褪得格外慢,蓬鬆土地上還沒冒出新芽,猶有殘雪未消。  對宣政殿久曠多年的謝帝師,也終於結束了漫長的休整與假期,重新出現在了文武百官的視野當中。朝堂之上早已換了數批新血,過半的朝臣隻聞其名,而不曾見過,但一些位高權重、資曆日久的老臣們,卻忍不住悄悄地注視、考量著他。  無論是皇帝的旨意、還是那位突如其來的鎮國公主蕭潼,他們都無法被這樣單薄蒼白的解釋說服,隻不過必須在皇權麵前低頭罷了。而謝帝師……死而複生這四個字,從來都帶著格外玄幻的色彩。  帝師看上去容貌如初,神情氣度也與之前並無不同,從外表上根本看不出這重返朝堂裏是否有什麽內幕、更無法驗證京畿中的傳聞。而在眾臣行禮過後,這位第一次公開露麵的帝師大人還未有任何動靜,位居上首的陛下便開口道:“老師身體未複,不必久立。”  此言說罷,垂立在天子身側的崔大監便拾級而下,將帝師一直請到陛下的身旁——在龍椅的右手邊,格外設立了一個禦座,上麵鋪著毛絨軟墊,柔軟地蔓延過椅背。  在啟朝的先例中,隻有國主年幼、太後或太傅聽政輔佐時,才會特設此座。  “這是什麽意思?”群臣之中,馮齊鈞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腦子亂糟糟地思索著,“又是調任文士、起複舊員,又是特設此座,一身聖眷……陛下這是要幹什麽?”  他曾經經曆過皇權對權臣的排斥,目睹過登基之後的多年種種。盡管他歸根到底是屬於蕭家的忠臣,但依舊不得不承認——陛下絕非仁善寬厚之君。  這一遭都要把人的腦袋打懵了。馮齊鈞不知道是先覺得謝玟能耐大、居然把天子治得服服帖帖,而是先想陛下才是真有本事,都作成那樣了還能把人哄回來。  他悄悄看了沈越霄一眼。同僚中的小沈大人氣定神閑地站在那裏,一臉“我對他倆的事兒不感興趣”的神情,在諸多麻木臉和疑惑臉中顯得格外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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