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簡直冷靜無波得不像個活人。他每天都按照一份很嚴格的時間表活動,做每件事前都會製定計劃,除非儲君陪伴身側,否則連燈火熄滅的時間都不會相差超過半刻鍾。  啟明十一年秋,四海升平,京都下了一場大雨,這場雨把榮園的桂花全部吹落打掉,一連好幾個街巷都沉醉在這股濃鬱到瀕死的香氣中。榮園早已封閉,往事不再,人去樓空。  蕭玄謙回宮的馬車路過謝府,停了下來。  德春連忙為陛下撐開一把傘,但皇帝似乎不太需要,他停在謝府故居,冰涼的風吹雨打掃去塵埃。蕭玄謙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已經有整整一年沒有來這裏了。  皇帝陛下推開了門。  人在遭遇重大離別的時候,在當時是不會哭的,隻有在往後的歲月裏,每每遇到對方存在過的痕跡,才會被酸澀悵然的懷念重擊心頭。  蕭玄謙想,他的眼淚來得太遲了。  大雨從傘麵四周滑落,傾瀉著流淌落地,在耳畔濺起濃重的破碎聲。那棵種在謝府、無人打理卻枝繁葉茂的大樹更加繁密了,粗壯的樹幹幾乎合圍不住。故園風雨聲,密密的雨簾之下,連建築的輪廓都模糊。  蕭玄謙適時想起謝玟的眼睛,在對方離開前的好多次,懷玉是不是總是那樣朦朧依稀地看著他呢?  他的手指觸摸過這棵鬱鬱蔥蔥的樹木。那些原以為已經忘卻、已經消弭於無形的思念,直到這時才突兀地重擊而來,而他毫無防備,一敗塗地。  德春舉著傘,在他身後謹慎地道:“陛下……”  “朕今日留在這裏。”  德春愣了愣,這是他接手伺候皇帝以來,對方提出的唯一一個不在計劃的命令。  ————  20x2年12月,收工回返城市的大巴上。  莫泓維本來想讓謝玟坐他的車,然而小謝同誌卻拒絕了,他不敢讓發小看到自己鑽研這些出土資料的樣子,怕莫泓維真一個電話打到老爸那兒,而且他那車裏要放很多器材,還捎著同事。比起和一個陌生人相處,他覺得不如跟一群陌生人相處。  謝玟披著一件厚棉服,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在等待開車的時候翻到自己剛剛看的地方,上麵是出土的史書古籍,忠實地記錄著這個王朝發生的一切。  上麵寫著,他走後的第五年,蕭九去了一趟謝府故地,見到雨中情景,疑帝師猶在,情難自禁,潸然淚下。  潸然淚下……  謝玟的手放在這幾個字上,他仰起頭,缺氧似的深深呼吸了幾次,然後閉上眼,忍住眼底泛上來的酸澀。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在紙麵上摩挲,仿佛觸摸得不是字句,而是對方的臉頰。  “不要哭……”他輕聲低語,“抱歉。”  他繼續看下去,下麵寫著實施的政策、措施,四海之內如何如何安寧……啟武帝終身未娶,盛年退位,而接下來繼位的則是一位濃墨重彩的女君,鎮國公主蕭潼,她承上啟下,是百年大治的中流砥柱,但在位時間也很短,大概十年左右就將江山禪讓他人,啟宣帝大器晚成,是蕭玄謙五哥的兒子,也就是當初那個在溫太妃麵前背《論語釋疑》的小世子,由宗室過繼為蕭九膝下子,再由女君禪讓,這個小世子的性子頗為隱忍柔和。  謝玟仔細地看了看童童在位時期的政務風格,也想要找到蕭玄謙退位之後的蛛絲馬跡,然而對方就像是從史書上失蹤了一樣,根本沒寫到終老何地,連他指定的埋骨之所,也就是當南自治區的墓葬群裏,同樣沒有他的屍骨,同理,女君的墓裏也井沒有遺軀……童童這個他尚且還能揣測、理解幾分。  發生什麽了嗎?謝玟忍不住去思考轉機。  他看得入神,神思疲憊的時候才想到有些不舒服,之後經過兩天一夜的各種交通工具換乘,謝玟終於趕回了b市,他跟莫泓維約定好後續可以看的資料要分享給他,很多照片的電子版都傳輸給了他。  謝玟之前在酒店洗了澡,看上去倒不像是挖土回來了。北方風大,他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毛絨純色圍巾遮住了下半張臉,這幾十天來回跑折騰得厲害,感覺又瘦了點。  他沒給家裏的司機打電話,而是打了個車送到附近,之後拖著箱子低頭翻看手機裏的電子版照片,暈車和低血糖讓他看起來不太好,臉色很蒼白,但神情倒是很專注,哪怕頭痛得想倒頭就睡,也能凝聚精神繼續看資料,像是在尋找戀人存在過的痕跡。  這樣的專注讓他忽略了家門口樓下有人,謝玟根本沒注意到路燈下麵陰影裏的黑漆漆的影子,他一個男人,又是從小被照顧起來的大少爺,很缺少出門在外的警惕性——然後就一頭撞到了個硬邦邦的人。  謝玟下意識地道:“不好意思,我沒……”看路。  他沒說出來,被撞到的人毫無聲音,幹脆利落地一把鉗製住了他的腰,一陣讓人眼花的頭暈目眩之後,謝玟被對方捏著衣領,死死地抵在路燈轉角的陰影裏,他立即反手掙紮,用記憶裏的反擒拿應對,然而這個人的力氣大得出奇,像是把他的四肢、軀體,全都圈禁在對方懷抱的牢籠裏。  他的圍巾被扯掉了,冷風灌進來的下一秒,謝玟下意識地閉眼緩衝,然而對方卻扳過他的臉,不由分說地堵住了他的唇瓣,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謝玟疲憊遲鈍的神經根本無從反應,他狠狠地咬住對方的舌頭,幾乎立刻就能咬斷這人作惡的工具,但那隻力道恐怖的手卻鉗製住了他的下顎。  謝玟沒辦法咬下去,他半張著嘴,被肆意妄為、近乎拆吃入腹地深吻著,那股陌生又熟悉的氣息翻湧而來,謝玟聲息一滯,聽到對方嘶啞的、好像久未開口的嗓音。  他說:“拋夫棄女。”  謝玟:“咳,你……嗚唔。”  “渣男。”對方又封住他的話,恨恨地道。“陳世美。”  謝玟哪裏管的上什麽渣男陳世美,他如遭雷擊,腦海的思維忽然停滯在了這一刹,原本死死捏在手上的考古資料不知道什麽時候掉到地上,落入陰影裏。  對方沒有再說別的話,隻是低頭又抬起他的臉頰,凶狠又可怕地吻他。謝玟也沒有再反抗,他借著朦朧的、路燈的餘光,伸手貼到對方的臉頰上,仔細辨認和體會,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謝玟的舌尖全都麻了,快要失去知覺,他的手環住對方的脖頸,一眨眼,忽然掉了幾滴眼淚。  蕭玄謙的動作一下子頓住,他停滯了幾秒,好像頓時手足無措,試探地擦拭他的眼角:“……別哭啊。”  作者有話要說:  蕭九:該哭的不是我嗎……?第59章 嫂子  而在一旁,恢複了五歲外貌的童童正穿著童裝棉服,裹得像個粽子,嘎吱嘎吱地吃薯片。  她把自己跟小皇帝的年齡相貌都調整到謝玟離開那一天,為此,她的能量也消耗許多,不能再給他們開什麽金手指了,隻不過補一個餘生、補一個一輩子,似乎比什麽金手指要好用得多。  童童擦了擦嘴,看著謝玟突然停止反抗,深深地歎了口氣,心想皇帝陛下、我的親爹,你老婆再晚回來一天,咱倆都要去睡大街了。走時帶的東西不多,懷玉他家周邊也沒什麽酒店,唯一的一個住起來還貴得離譜,要不是金店還收金子……感謝貴金屬硬通貨,讓我們孤女寡夫活下來。  “行了行了,可以了可以了。”童童催促道,“你就光看你男人吧,再看一會兒我要被凍得鑽回他腦子裏了。”  謝玟聽到熟悉的聲音,他雖然情緒複雜沉濃、難以壓抑,但卻明白這不是一個說話的地方,便撿起地上的資料把兩人帶回去。  蕭玄謙在他身後乖乖拎箱子,緊隨其後一步也不落。上了樓,屋裏的燈自然而然地打開。謝玟脫掉外套,先倒了一杯溫水,然後才在沙發上坐下來,一邊看著蕭玄謙,一邊難以琢磨地用指尖敲著桌子。  童童扯著蕭玄謙袖子,小聲道:“你必須把你老婆搞定,咱倆窮得隻剩下傳國玉璽了。”  蕭玄謙沉默一瞬,道:“能賣嗎?”  童童更小聲地道:“賣了能送你一副銀手鐲,倒賣文物,官家飯,能吃二十年。”  蕭玄謙立即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轉頭看向老師,正好跟謝玟的目光相對。對方看起來明明沒有變化,但外貌卻鮮嫩了許多,被啃咬舔.舐到紅腫的唇瓣在燈光下泛起誘/人的色澤,幾乎蒙上一層似有若無的水光。  他沒說出話,不爭氣地滾動了一下喉結。  謝玟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他先是仔細觀摩了一下兩人的外貌,童童還是這樣,五歲,長得很像自己,紅頭繩倆小辮,一點兒也沒有史書上啟朝女君的模樣,這時候一邊不知道嘀咕什麽,一邊扯了張濕巾擦手。而另一個——  蕭玄謙跟他臨走那一天沒有任何變化,隻有眉宇眼神能看出一點歲月打磨的痕跡……他的忍耐力強得多了,甚至已經不被自己的渴望操縱,也不與自己的欲/望為敵,有一種純粹的、返璞歸真的感覺,幾乎讓謝玟想起對方赤誠真摯的十八歲。  謝玟的指尖停了一下,道:“你們,有身份證嗎?”  “有。”蕭玄謙道,他看向童童,童童會意地把自己身上背著的小挎包解下來,打開了一層、兩層、三層拉鎖,然後又展開一個古代包著食物的油紙,把裏麵整整齊齊碼了一排的卡拿出來。  兩個人的卡分開,用小皮筋紮在一起。謝玟被這陣仗震了一下,童童就當著他的麵,按照類別把卡擺了滿桌子。  “出生證明,戶口本,身份證,學生證,社保卡,銀行卡,學曆證明……”童童挺胸抬頭,“應有盡有。”  謝玟盯著這二十多張卡,想了一下,道:“辦假/證會被抓起來的。”  童童睜大眼睛,道:“你知道我為了辦假/證……不是,你知道我為了創造身份費了多少能量嗎?你憑什麽說我辦假/證,我也是負責過現代任務的!”  謝玟拿起兩人的戶口本,看了一眼上麵的父女關係,道:“你們……怎麽過來的。”  於是童童長話短說,給他講了一下默認綁定位麵士角、裝載了新任務係統的事,講得口幹舌燥,才發現謝玟雖然在聽,但大部分心思全都落到了蕭玄謙身上,她喝了口水,吐槽道:“你倆情侶的光芒閃到我了。”  謝玟假裝沒聽見,抬手伸過去,對方便百依百順地靠過來,好似一刻鍾前把他按在懷裏強吻的是另一個人。他摸了一下蕭玄謙的長發,勾著發尾問道:“這頭發剪嗎?”  蕭玄謙忍不住擁抱他,有些不安地把他納入懷中,維持這種過度親近的距離:“不能留著麽?”  被童童補習了那麽多年的現代知識,小皇帝早就從一張白紙蛻變了,別的不說,至少義務教育內容完成得比謝玟還好,說不定英語還能及格。但剪頭發這種習慣上的問題,一夕乍變,還是需要適應。  “留著吧。”謝玟親了親指間的發梢,“我喜歡。”  蕭玄謙盯著他看了半晌,像是一個很少吃糖的人突然被塞了龐大綿軟的棉花糖,一時間都有些回不過神,甚至心跳過速,有點兒詭異的不好意思,他忍不住低頭又蹭他,一邊蹭一邊親,親了好幾下,又貼著對方的耳畔叫“老師”。  謝玟的耳根一向敏感,被熏得熱意上漲,他抬手捂住耳下微紅的肌膚,卻稍微抬頭由著他磨蹭,直到蕭玄謙把他按倒在沙發上。  對方的長發滑下來了,還浮著淡淡酒店香薰和洗發露的味道。謝玟能猜到他們倆估計就住在旁邊,但不知道住了多久,他由著笨蛋狗勾在脖頸間亂親、還細碎地瞎蹭了好一會兒,他的手沒入到對方的發間,輕聲問:“在旁邊住幾天了?”  蕭玄謙摩挲著他的唇瓣,低低地道:“一個月。”  謝玟去了一趟當南自治區,來回大概花了快兩個月的工夫,結果他心心念念的小皇帝就在家門口旁邊等著,每天領著童童守那根筆直筆直的路燈,幸好他沒什麽鄰居,要是有的話,這場景實在是太……難以解釋了。  謝玟一邊想著,一邊忍不住唇邊的笑,沙發上的燈從頂部壓下來,柔和明亮,並不晃眼睛,但他注視對方太久,還是有些眼眶發熱,心軟成一片,自言自語似的道:“我以為……”  “你以為見不到我了。”蕭玄謙幫他補充,他的眼眸烏黑純澈,根本不像是一個冷酷的、不近人情的掌權者,但嗓音還是有點沙啞,可見在看到謝玟以前都不太講話,“你這個無情無義的……”  他斟酌了一下:“……負心漢。”  謝玟抬手攀著他的肩膀,附和道:“啊,好嚴重的指責。”  蕭玄謙專注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除了找到你以外,我什麽都不要,如果老師不喜歡我,不願意看見我,我就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  “說得再慘都沒用,你反悔也回不去了。”謝玟道,“明天跟我一起去醫院,給你做個檢查。”  小皇帝頃刻破功,他低頭壓著謝玟的頸窩,聲音發悶地道:“我沒病。”  謝玟道:“精神病都說自己沒病。”  “我一看見你就好了。”蕭玄謙道。  謝玟伸手輕輕捧過他的臉,彎起眼睛笑眯眯地道:“不行,你得聽我的,皇帝陛下。”  一個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拋棄了隻手翻雲覆雨的權勢,居然跑到這麽個打破他世界觀的地方來。  在謝玟麵前,蕭玄謙倒沒有什麽皇帝的惡習,但眼看著從懷玉這薄薄的唇瓣裏再度冒出這幾個字,卻仿佛點燃了一把火,燒得人口幹舌燥。  蕭玄謙追著他親了一下,深深地呼吸一口氣,腦海裏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有些想起身,然而謝玟卻勾住了他滑下來的發絲,彎曲的長發稍稍繃直,纏繞在他白皙修長的指節上,幾乎有一種隱秘的暗示。  謝玟問:“很累嗎?”  他的膝蓋貼著男人的腰,抵在胯骨的一側,小腿修長筆直,被布料包裹得嚴嚴實實,連腳踝都沒露出來。這樣密不透風的、一寸肌膚都不露的嚴密之下,蕭玄謙卻感覺到對方似有若無地蹭了蹭自己的身側。  ……不太像錯覺。  從臨別前夜開始,懷玉便放下了很多曾經刻到骨子裏的隱忍矜持,像是補償似的一點點還給他、安撫他。然而蕭玄謙此時卻不需要這樣的安撫和補償,他看了看對方的臉色,一把握住了謝玟的小腿拉到身前放好,又俯下身故作凶惡地捏住他的下頷,懷玉脆弱瘦削的頷骨無比溫順地依從在他掌中。  他冷峻地警告道:“累的是你,不許再折騰了。”  謝玟確實是一身疲憊,不凝神的時候頭疼得要命,但他沒想到這居然明顯到能讓對方一眼看出,還能讓小皇帝克製住與自己親密的願望。他頓了頓,忽然道:“可是你口水都流下來了。”  “我哪……”  謝玟抬指擦了擦他的唇角。  輕柔、溫文、還曖昧得驚人。  “……有。”蕭玄謙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下頭道:“再摸一下。”  謝玟不僅沒摸,還直接勾住他的脖子,在對方的耳畔嘀咕道:“困死了,你一說我就困得頭疼,門把手往右擰,自動鎖不用關門,士臥在左邊……”  蕭玄謙輕鬆地把他抱起來,還按照自己很多年前的手感稱了一下,這次不是錯覺、而是實打實地感覺輕——不說養起來的兩斤肉掉了,而且還賠進去不少。  他把謝懷玉放到床上,更加不熟練地給他解衣服,但那些扣子比繁複的長袍好脫多了,對方卻困得太過頭,在極度的安寧之下不予配合,還拉著他的手貼到臉頰,含糊地道:“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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