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宣沉默著,久久沒有開口。  一邊的月悄然看不過去了,她走過來,冷笑道:“大師心善好說話,我可不會。”她說著拿出把鋒利的匕首抵到南書宣心髒前,“狗皇帝,趕快下令,不然,姑奶奶立刻挖了你的心!”  南書宣沒理會她,隻深深的看了玄清一眼。  “月施主,住手。”玄清製止了月悄然,又重複了一遍先前的話,“還請陛下讓大軍現在放下手中的兵器,退後三裏,貧僧保證,絕不會傷害陛下。”  南書宣神色複雜,從在西夷邊境遇到玄清起,南書宣就開始懷疑。即便知道玄清心底萬物平等,即便知道他一心向善,但他依舊會忍不住想,若是他發動戰爭,這人會站在哪邊?  一遍遍的,懷疑越來越大。  他喃喃道:“你到底還是選擇了他們……”  他這話聲音不高,周圍的人都沒怎麽聽清楚。  但隨即,南書宣沉默了片刻,終於揚聲道:“放下武器,統統退後!”  他知道,這一退,以後若再想同時抓住西夷和北疆的領頭人物,基本不可能了。但他此時有哪裏有命說不呢?  士兵們也都愣住了,互相對視,仿佛猶豫著找一個帶頭的人。  月悄然冷哼了聲,轉回身對著南朝士兵揚聲道:“沒聽到麽?趕快滾,不然你們見到的就是狗皇帝的人頭!”  士兵們有些慌亂起來,這才立馬在幾大高手的帶領下紛紛放下了手裏的武器,窸窸窣窣往後退去。  眾人這才鬆了口氣,轉向玄清道:“大師,我們也趕快走吧。”  玄清看著麵前一行負傷疲憊的人,緩緩開口:“你們先過河。”第118章   “大師, 你不跟我們一起走麽?”眾人有些著急,“要走一起走!”  玄清微微笑了笑,柔聲勸道:“你們身上都有傷, 完顏施主失血過多, 再耽誤不得了,趕快先離開。”  玄清說著看向薑岐陌,那眼神他一定懂得, 如若他們不先走, 留下來隻會是拖累,那他現在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薑岐陌看了看早已疲憊不堪的眾人,最終也隻能點了點頭, “……那好,大師, 我們在對麵等你。”  他說著視線掠過被製住的南書宣,那模樣好似在說待會兒直接將這人丟到一邊就行。  見玄清應下,他這才跟完顏浮生扶起受傷的北疆將士,月悄然扶著完顏半衾, 一行人往河的另一邊走去。  等到他們行到河中央,大軍也已經撤退一裏之外,算是安全脫身。  河邊隻剩下玄清和南書宣了, 玄清鬆開手, 南書宣立刻轉身退後了兩步。  玄清絲毫不在意他的戒備, 隻微微笑了笑,輕聲道:“陛下, 您可以離開了。”  南書宣看了看一邊的馬,又看了眼河對麵正在等著玄清的眾人。  今日,是他功虧一簣, 大概,他還永遠失去了這人。他原本想著,等他一統天下,以玄清的能力,自然該是這開天辟地新朝的國師……隻是,再也沒機會了吧。  他銳利的眉峰輕嘲,內心一股悶氣從胸腔一路壓到嗓子眼,衝撞的他喉中又苦又澀,一時間開口聲音嘶啞,“看來大師是不會再留念南朝之地,那就祝大師未來在北疆高官厚祿,飛黃騰達吧……隻望朕與大師此生再無相見的機會,如若不然……”  他冰冷的聲音戛然而止,最後深深的望了一眼玄清,隨即翻身上馬而走。  玄清猜測,對方那未盡的話語大概是會殺了他吧。  不過可惜,他沒機會了。  他此時喉中腥甜,渾身該是至極的疼痛,但他感受不到,隻覺得周身一寸寸骨頭都仿佛軟了一般。  玄清雙手合十,對著南書宣準備離開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淡聲歎了口氣道:“陛下說錯了……”  他這句話輕飄飄送到南書宣耳中,讓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嗓音像是無比的虛弱一般無力。  南書宣心中不安,勒馬回眸,就見玄清臉色蒼白的可怕,下一瞬間周身仿若血霧四散整個人白色僧袍落滿了點點紅梅。  “大師!”  長河對麵,隔著老遠就聽到一聲聲淒厲的長嘯響起,眾人飛奔著往這邊跑。  南書宣心神俱震,一時間竟然沒反應過來,直到玄清僧袍飛揚,麵含微笑的倒下——  南書宣是離玄清最近的,他立馬從馬上飛奔而下接住了玄清,才沒讓他摔在冰麵上。  “你……為什麽……”他手足無措的點了玄清幾處大穴,又握住他的脈搏,隻覺得內息亂躥猶如在身體裏穿成了篩子,可玄清的脈息越來越弱……  南書宣手都在抖,語無倫次的啞聲道:“你怎麽會這樣……我沒想讓你死……”  他剛剛怎麽就沒注意到玄清的不對勁呢?他明明已經虛弱無力,他就是用這樣一雙手控製住他談的條件麽?  玄清其實早就站不住了,這具身體早就在一次次反複激發內力的情況下破敗不堪,更何況在這一場戰爭中被他激發了所有潛力。  玄清咳出一口血來,才斷斷續續的開口,“與陛下無關,是貧僧自己妄動內力的舊傷……”  南書宣想起來了,從相識起,玄清就身懷內傷,久治難愈。薑岐陌都說過,他不可常用內力。  可什麽叫與他無關?這一場讓他用盡全力的災禍不就是因他而起的麽?  南書宣怔住,他也說不清心裏那驟然揪緊的難受是怎麽回事,隻能胡亂輸入內力,急切的開口,“你堅持住,有薑岐陌在,他肯定有辦法……”  這話像是安撫玄清,又更像是再安慰他自己一般。  玄清倒是釋然,輕輕推開南書宣的手,無力的道:“沒用的,陛下不必浪費精力了……”  玄清力道並不大,但南書宣卻被這動作仿佛抽去了所有力氣,頹然的放下了手。  他又豈會不知道玄清此時的境況?  他剛剛還說了與他此生再無相見的機會,卻不想是這樣一個不相見的法子。  他已經再無轉圜之地了……  心髒仿佛被重錘,南書宣悶痛的厲害,看著玄清慘白的臉色,眼眶都有些紅了,喃喃道:“大師,你說,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呢?明明最開始,我們不是朋友麽?……你為什麽不肯待在皇宮裏,等我統一天下,等這一切結束……”  他視線漸漸模糊,恍惚間想起了幾年前第一次見到玄清的時候。  那時候他意氣風發,朝中誰人都稱他翩翩君子,而他自己心裏的野心也還沒生到現在這樣大的地步。那時候的玄清……  他的視線落在玄清臉上,他的眼睛一如當年一般,他一點都沒變,變的是自己……  “大師,當年青禪寺下初見,我便應該知道,你跟我不一樣……”南書宣狠狠閉了閉眼,吞下喉間的酸澀,輕聲道:“大師,你還有什麽事情沒完成,需要我做的?”  玄清仿佛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搖了搖頭,隨即又點了點頭,他張了張口又咳出了幾口血,一邊的完顏浮生和薑岐陌俱都心中一緊,急忙撫著他的背輸入內力。  玄清的時間不多了,他虛弱無比的開口,聲音低的幾乎聽不見,眾人隻能靠近了他,才斷斷續續的聽到,“……貧僧唯一的願望……便是……天下太平,百姓和睦……”  “……這樣麽?”南書宣心裏發疼,有些想露出個笑安撫他,最後也隻剩下滿眼酸澀的苦意,啞聲道:“好,朕答應你。”  這一下,玄清終於放鬆的笑了,“貧僧相信,陛下必定能開創南朝盛世,做一位盛世明君。”  其實,若是亂世,需要一個鐵血手腕的帝王來統一天下結束戰亂,但若是和平年代,又何必多造殺戮,讓百姓流離失所。  玄清仿佛放下了心底最後一件心事,整個人放鬆下來便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  “大師?……”南書宣正失魂落魄間,原本離開了的月悄然四人已經不顧一切跑了回來。  “大師!”  “師父!”……  “滾開!”完顏浮生將守在玄清身邊的南書宣一腳踹開,薑岐陌急急忙忙的撲到另一邊摸上玄清的脈搏,隨即他的臉色仿佛比玄清這個將死之人都要白。  薑岐陌掏出懷裏那些保命的藥物不要錢一般往玄清嘴裏塞,隻是他手抖的厲害,再加上玄清此時已經昏迷不醒,連吞藥的力氣都沒了,一時間幾乎沒多少藥進了嘴裏。  “藥灑了,我來……”完顏浮生一把奪過薑岐陌手裏的藥,即便急的眼眶通紅,還是穩穩當當的將藥喂了下去。  隻是卻沒有任何用處,玄清臉色慘白如紙,氣息也越來越弱。  “你怎麽不動了?”完顏浮生急紅了眼,揪著一邊發呆的薑岐陌衣領吼道:“你不是神醫嗎?你快救他!”  薑岐陌此時比任何人都要恨自己,恨自己為何沒有生死人、肉白骨的能力!  他揮手一把推開人,眼底都是紅血絲,“你以為我不想救他麽?還是你以為我當初說的話是在開玩笑?頻頻強行催動如此強大的內力,他的心脈早就斷了……藥石無醫……”  薑岐陌再也站不住,癱坐在地上,怔怔的望著玄清。  完顏半衾自己幾乎都是半昏迷的狀態,她一向冷靜,此時卻隻覺得眼前一黑——如不是為了救他們,玄清又怎麽會強行動用內力讓自己落到這個地步?  “狗皇帝!我要殺了你!”月悄然積壓已久的怒火終於爆發了出來,她猛然回身甩了南書宣一鞭子。  南書宣根本沒有抵擋,鞭子抽到了臉上,帶出一長條血痕火辣辣的疼,可他沒有半點反應,隻怔怔的看著玄清。  月悄然眼底狠厲,上前一手抓住人,一手掏出了匕首。  就在匕首已經劃破南書宣的脖子,隻要再進一寸便能割破喉管時——  “住手咳咳……”  無力的話語帶著咳嗽聲輕若羽毛,可卻又重的讓月悄然立馬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回頭看向醒來的玄清。  “大師你醒了!”  玄清強撐著道:“……不能殺他,不能……開戰……”  玄清醒了……眾人的驚喜還沒落下,下一瞬間立即一陣錐心的痛苦——他如此難看的臉色,任誰都看得出來,玄清已經是回光返照,最後一程了。  就連這最後的時刻,他心裏牽掛著的還是不能引起戰亂……  隻是玄清已然隻有最後一點神智了。  薑岐陌痛苦的看著自己的雙手,怔怔的幾乎像是入了魔,喃喃自語,“我算什麽神醫?”  完顏浮生單膝跪在他身邊,握緊的雙拳指甲刺破了掌心,嘶啞的嗓音一遍遍說著最後的祈求,“師父,下輩子,我還要做你的徒弟……”  匕首落地,月悄然走過去半跪在一邊,通紅的眼裏是淚水,嘟囔道:“你這人倒好,是不是隻要我一殺人,你便醒了?那你可千萬別再睡了,不然我殺他千百個人來……”  玄清仿佛想說什麽,但他已經說不出來了,隻有鮮血隨著咳嗽溢出。  月悄然又急又悔,連連哽咽道:“我瞎說的,你別急……我不殺人……”  她不停地掉眼淚卻死死咬著唇,極力輕快的道:“你還欠我一樣東西了,你說過我以後去青禪寺,你要煮茶以待的,你忘了麽?”  她喉中疼得厲害,幾乎說不出話來,緩了半晌才壓下哽咽繼續道:“你說話不算話,以後我若去青禪寺了,誰給我煮茶……”  完顏半衾在一邊聽著月悄然絮絮叨叨,目光卻緊緊盯著玄清。月悄然還有當初玄清的承諾可提,可她卻沒有任何借口,沒有任何接近他的借口……  她臉色蒼白,胸口一陣陣發痛,也不知道是先前的傷口疼,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就是疼得厲害,疼得幾乎從長大以後就沒流過淚的她頭一次嚐到了眼淚的鹹澀味。  玄清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吐出斷斷續續的氣音,“……緣起緣滅,無影無相,不過皮囊,不必悲傷……”  隨著風中氣息般的低語飄散,那雙蘊著無限光華的眼睛終於慢慢失去了所有光澤,緩緩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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