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人群熙攘,視線不經意地瞥過一道身影,溫雁晚猝然撐起脊背,身體隨之前傾,眸光熾熱地望向某個方向。 璀璨的華燈之下,陸潮生正雙手揣在口袋裏,朝馬路對麵走。 他穿著黑色羽絨服,頸上是與溫雁晚同款的藍色格子圍巾,皮膚白皙,鼻頭凍得紅彤彤的。 半邊臉都埋在柔軟的圍巾裏,黑色發梢遮住眉眼,看不清表情。 陸潮生氣質太出眾了,即使將自己裹成了毛團,但那高挑的身形,兩條筆直的大長腿,以及行走的姿態,依舊使他無論走到哪裏,都是人群的焦點。 駕駛座,溫宇翔還在說話,溫雁晚什麽都聽不見。 他的眸光緊盯著陸潮生的身影,兩手不自覺趴在窗上,身子也蠢蠢欲動。 若不是在車裏,他肯定要站起來,揮著雙手呼喊陸潮生的名字。 眼見陸潮生要走,溫雁晚被美色封印的智商總算緩慢上線。 忙拿出手機,打字。 路邊,陸潮生腳步忽地頓住,他拿出手機翻看半晌,隨即回頭。 隔著冬季傍晚昏暗的寒風,以及繁華街道的嬉鬧光華,清冷眸光正正撞上溫雁晚帶著笑意的溫柔雙眸。 “……” 陸潮生靜默了一瞬,隨即撇頭,唇瓣微微動了動,似是嘀咕了聲什麽,而後將手機揣回兜裏,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溫雁晚看不見的地方,在那道溫暖圍巾的包裹下,陸潮生的嘴角,卻止不住地高高翹起。 幼稚。 溫雁晚幾乎不用思考,就知道陸潮生又悄悄罵他了。 止不住的,溫雁晚的嘴角,同樣高高地翹了起來。 “……阿雁,如果你願意,回家後,我帶你去公司看看吧,感興趣的話,我還可以給你安排職務,讓你體驗一下……阿雁,阿雁?你有什麽想法嗎?” “嗯?”溫雁晚根本沒聽清溫宇翔在說什麽,但翻來覆去總歸是那麽幾句。 注視著那抹身影消失於街道盡頭,溫雁晚收回視線,垂眸,勾著唇角輕聲道:“再說吧。” …… 到達a省的時候,夜色已深,冬夜寂靜寥默,路上不見半具人影,隻餘一盞盞路燈寂寞地立著。 司機早已靜候在機場,身邊是一輛黑色賓利,見溫雁晚和溫宇翔走來,當即恭敬俯身打開後車門。 戴白色頭套的右手隔開車頂,待兩人在車內坐好,這才回到駕駛位。 溫宇翔拿眼睛輕輕瞄溫雁晚,卻見他全程麵色如常,姿態自然,完全沒有自己想象中的局促不安,眉梢微微蹙了蹙,隨即又很快掩沒。 黑色賓利駛入別墅區,一隻野貓受驚逃竄,發出尖銳的叫聲,而後伴隨汽車的遠去消弭於無。 熄火,溫雁晚下車,跟著溫宇翔回了溫家主宅。踏入客廳的瞬間,劉欣柔聽到動靜,從沙發上緩慢地坐起身子。 “是阿雁回來了吧?” 劉欣柔容貌出眾,皮膚保養得很好,脖頸與手腕上佩戴著精致的飾品,即使褪去妝容,那股子深入骨髓的、由金錢鑄就的優越感與高貴感,卻絲毫不減。 簡而言之,是溫雁晚在南石路生活的這十幾年,完全不可能見到的人物。 溫宇翔當即上前握住劉欣柔的手,坐在她旁邊沙發上,微斥:“怎麽這麽晚了還不睡?本來身體就不好,要是再染上風寒了怎麽辦?” 劉欣柔委屈:“我這不是聽說,阿雁今天要回來,怕想見見他嘛……” 她用紙巾輕輕擦拭眼睛,朝溫雁晚溫柔地笑了笑,勉強打起精神。 “你就是阿雁吧,”她聲音也溫溫柔柔的,語調很輕,帶著些許疲憊,“這麽多年在外麵,真是委屈你了,這十幾年來,你爸爸也一直記掛著你,今天你終於回了家,你爸爸懸了十幾年的心,也終於能放下了。” “別說這些了,”溫宇翔歎氣,“人找到了就好,找到就好……我這麽多年的努力,也算沒白費。” 劉欣柔說,她特意在客廳等溫雁晚,連覺都不睡,隻為見溫雁晚第一麵。 劉欣柔還說,溫宇翔找了溫雁晚整整十七年,心裏一直記掛著他。 整整十七年倒不至於,但“記掛”著他確實真的,“記掛”著他的腺體,“記掛”著他的命。 溫雁晚有點想吐。 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溫雁晚指尖緩慢地縮緊。而後,深深掐進肉裏。 涼意骨。 而在眾人視野之下,溫雁晚隻是沉默地站在劉欣柔麵前,濃黑的眼睫微垂,脊背筆直,麵容淡然,對於劉欣柔的示好,隻是將眸光落在劉欣柔懷中被褥上,低聲道了句“您好”。 姿態既不見絲毫惶恐,也不至於過於冷淡,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與劉欣柔預料中的反應,完全不一樣。 劉欣柔的表情有瞬間的僵硬,隨即很快恢複正常,她掀被子:“在路上奔波這麽久,你應該餓了吧,我去叫阿姨給你做點吃的。” “不用麻煩了,我不餓……” 話音未落,一道稍顯虛弱的男人的聲音忽然在不遠處響起 “是阿雁回來了嗎?” 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溫雁晚緊繃的神經有瞬間的炸裂。 恍惚間,他仿佛又躺在了那個冰冷的手術台上,家破人亡,孤苦無依。 消瘦脊背是刺骨的冷,視野之內盡是雪白的光,隻等著尖利的手術刀刺穿他的後頸,他便可就此闔眸,永眠。 溫文軒呼喊他的名字:“阿雁,阿雁……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 他抬手,想要觸碰溫雁晚的肩,卻被溫雁晚慘白著臉,側身躲過。 “抱歉,我身體不太舒服,有什麽事情的話,明天再說吧。” 言罷,溫雁晚徑直轉身,上樓。 狹長的眼眸微微眯起,注視著溫雁晚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盡頭,溫文軒淡漠地收回視線,緩慢地走到沙發旁,坐下。 “確定了是他嗎?” “確定是他,”溫宇翔沉聲,“姓名、性別、年齡、住址、學校、包括家裏親人,全都對得上,甚至連長相,都和她有五六分相像。” 溫宇翔說著,眸光不自覺流露出些許懷戀:“尤其那雙眼睛,簡直和她一模一樣……” 溫文軒蹙眉:“爸!” 聽到溫文軒的呼喊,溫宇翔這才意識到自己話語的不妥。 他眉頭蹙了蹙,不太喜歡受人限製的感覺:“我的意思是,我確定,溫雁晚就是我和那個女人的兒子,和文軒的腺體絕對可以匹配。” 劉欣柔麵色不太好看,但到底沒說溫宇翔什麽,隻是提議:“以防萬一,明天還是去醫院做個dna檢測吧。” 她的聲音依舊溫溫柔柔的,說出的語句卻歹毒得令人脊背發涼:“事關文軒的生命,我們必須,確保百分之百的成功,一點馬虎都要不得。” 衣冠楚楚的一家人,在深夜探討著如何將房間裏少年的腺體割下來,安在自己兒子的後頸上,像是在探討一件物品。 完完全全,不把人當人看。 一牆之隔,溫雁晚躺在熟悉而柔軟的床鋪上,渾身發顫。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被精心飼養的牲畜,這張床,就是他的窩棚,隻等著他肉質長好,便將可以將他推入屠宰場,將他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地割下來。 喂給他的親生父親,喂給他同父異母的親哥哥,喂給那吃人的一家。 冷靜,冷靜,冷靜…… 溫雁晚緊蹙眉,緊捂著自己痙攣的胃部,張大嘴,深深地呼吸著,如同溺水的人般痛苦,疼得麵色煞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後背也冰涼一片。 前世的種種如同夢魘,外婆的離世,他人的欺辱,簡凡星的遇害,潮生的悲慘結局,以及最後,他的死亡。 一切的一切,在與殺害他的凶手見麵的一瞬間,盡數侵蝕了溫雁晚已經破碎過一次的心。 冷靜下來,一定要冷靜下來。 溫雁晚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在內心極力安撫自己。 外婆的病已經治好了,她還可以陪自己許久許久,可以快樂地活許久許久;他還有了朋友,擁有了許多關心他的人;最重要的是,他擁有了潮生。 他已經擁有了一切。 他再也不是孤單一人,再會像上輩子那樣一無所有了。 再也不會,失去了。 顫抖著指尖打開手機,拓印在視網膜之上的,是兩道親密依偎在一起的、正在酣睡的少年的背影,此時卻成為這片黑暗之中,唯一的光。 就這麽亮著,將它放在了胸口,像是在自己心中點亮了一盞燈。 溫雁晚指尖緊攥著手機,再一次,緊緊閉上了眼。 潮生,潮生,潮生…… 潮生。第82章 前塵-威脅-好想 溫雁晚在溫家足足住了半個月,而這半個月的時間,徹底推翻了溫文軒對溫雁晚初見時的輕蔑與不屑。 回到溫家的第二天,溫宇翔就將溫雁晚帶去公司,叫了總裁和高管,為他安排了一個簡單的職務。 上輩子,溫宇翔也是這麽做的,於是整個公司的人都知道,溫家的私生子二少由於未知的原因,被找回了溫家。 豪門多恩怨,尤其是溫雁晚年紀已經不小了,此時忽然被接回家,甚至直接空降了公司,外人難免猜測,是不是溫家繼承人的事情,又有什麽新的變動。 更何況,溫家大少身體不好的事情,也不是什麽秘密,若是溫宇翔真有什麽別的打算,也不難理解。 也是由於這一點,剛開始的時候,公司裏的職員對待溫雁晚畢恭畢敬,就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這個未來太子爺,斷送了自己的程。但快,眾人就發現,他們的猜測似是有些偏差。 溫雁晚雖空降公司,但接觸到的事務卻比他們的實習生還不如,再加上溫雁晚初入社會,又高三輟學,不僅沒有一點工作經驗,學識和眼界也極為匱乏,即使是最簡單的事務,也做得手忙腳亂。 若是溫宇翔真心為溫雁晚好,此時安排專業人士一點點地教,溫雁晚也不至於把工作做成這樣,但溫宇翔除了私下安慰幾句,再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幫助,幾乎將溫雁晚放養在了公司,也使溫雁晚的工作生涯愈發難熬。 就像是,故意的。 故意以此,打擊溫雁晚的自信,看著溫雁晚艱難地摸爬滾打,苦苦求生,分明貴為二少,卻受盡折辱。 如同觀賞一隻,被精心圈養的牲畜臨死最後的演出。 有些人聰明,看得明白,雖不知道溫宇翔這麽做的原因,但他們並不介意,在溫雁晚痛苦的求生路上再添難題,好在溫宇翔麵掛個名,刷一下存在感。 於是,溫雁晚本就困苦的生活,愈發艱難,心中也愈是不甘,對溫家的依賴,卻也在無形之中逐漸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