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予點點頭:“這話有理。”說著,他輕輕撫了撫陸識途的後背。  陸識途的臉色總算好看了一些,隻是仍舊皺著眉看著刁寺。  “不過,那個將玉環的神器之力融於天地的法陣,你能記得起來嗎?”容予想了想,又問道。  刁寺遲疑了一下,又慌不迭地點頭:“我能,我已經隱約能看到一些……大仙再給我點時間,我一定能想到!一定!”  容予不置可否。他緩緩道:“假如這事可行。假如不需要人祭。但還有一件事很要緊:這個法陣需要在蜃氣產生地使用,就算用了的人想回來,恐怕在他結陣的過程之中,也已經感染蜃氣了。”  “師尊,讓我來!”一個堅定的聲音突然出現。  陳遇安大步邁進屋內,繼續道:“這事我能行,我不怕感染蜃氣。”  尤未晚和他並肩進來,也懇切道:“長老,讓我來吧。我本也無牽無掛的,不要緊。”  陳遇安急了:“你怎麽能是無牽無掛呢?你父母在開陽界,肯定一直很想念你,你還有清虛峰上的師尊和師兄弟,倒是我本也是在四處曆練,去哪曆練不一樣呢。”  容予打斷他們,頭痛道:“行了行了別爭了,你們誰都別想去。這事,還未必可行呢,還得再看,著什麽急,一個個上趕著去送命。”  陸識途抓緊他的手,神色有一瞬間的不安:“師尊……”  這時,門外卻又走進來一個人。  江成雪看著容予,麵色發白,輕聲道:“讓我去吧,師尊。本就是魔族領地的詛咒,我將它引到大陸正麵,是我的業障,讓我去贖罪吧。”  容予麵色不太好看:“你怎麽在這裏?你跟蹤我們?”  江成雪看他一會,認了下來:“……是。師尊……其實,不必如此防備我的。我不會……再害師尊了。”  陸識途皺起眉,向前走了一步擋在容予身前,麵色沉沉,不善道:“從前……那些時候,都是你嗎?”  江成雪靜了片刻,慘笑一聲:“你真的察覺了……是,我確實不止一次偷窺你們。”  容予沒想到竟然還能聽到這麽一回事,頓時身上有點起雞皮疙瘩。他隨手領回來的小徒弟,竟然是個偷窺狂?  陸識途臉色一變,霎時劍氣四溢。  江成雪的唇角立刻溢出了一絲鮮血。他沒防禦,擦都不去擦。  他看著陸識途,看了一會,神色逐漸有些恍惚:“……我總能看到師尊是怎樣對你的。其實有時候,我也會不甘心啊……陸識途,憑什麽你就可以……我學著像你那樣,對師尊笑,努力照顧師尊,可總是不一樣……師尊待我們,總是不一樣……”  容予的眉頭緊緊蹙起,一下子想到了那個被人關起來的夢。夢裏有人泣血似的對他說:“師尊,你為什麽就不能看看我……”  江成雪垂下眼,抬手擦了擦嘴角,不再繼續,而是再次對容予道:“讓我去吧,師尊。大陸反麵還有許多魔修沒能過來,於情於理,我都得去。”  容予沒吭聲。過了一會,他轉頭問刁寺:“還要幾天?”  “三天,隻要再三天就夠了!我已經有思路了……”  “行,”容予點點頭,“你把辦法交出來,如果可行,我就送你回去。”  刁寺狂點頭,然後突然又頓住了。過了一會,他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這,這萬一我給了你們,你們又不送我回去……”  容予笑了笑:“你可以選擇不給。”  刁寺忙道:“別別別,大仙,我給我給……”  他說著,眼神再次移到了容予背後的十二樓上,緩緩道:“這把刀……就是……在我回憶的過程中,我好像總能想起這把刀……我好像在夢裏見過它?”  這句話一出,容予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想起了什麽。他思索片刻,抓不住這思緒,便放到了一邊。  當天晚上,容予做了一個夢。他在夢裏似乎見到了十二樓,然後又看到了一個穿著太虛劍派紅配綠弟子服的小孩。  小孩大概六七歲的樣子,長得玉雪可愛,還有點嬰兒肥,眼睛很亮很幹淨。他一個人住在一個院子裏,每天一絲不苟地早起練功,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認認真真地修煉著。  秋去春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始終是那副模樣,眼中隻有劍,隻有修煉。  他走過了許多試煉、比拚,得到了許多人豔羨欽佩的目光和潮水似的讚揚,什麽“天之驕子”、“門派第一人”,全都不要錢似的砸向他。但他始終不曾去聽,不曾去看,穩穩握著手中的劍,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  他的眼睛,始終安靜地看著最高處。  十歲那年,他的修煉初步得窺大道,在晨昏交界之時,他站在暗處,卻引來了一身明亮的日光他築基了,引得天降異象。  門派上下歡呼雀躍,為他欣喜若狂,他是百年或者說千年之內,都不曾出現過的少年天才。  而他隻是沐浴在光下,露出了一點笑意。  他就這樣走著,一路長大,一路修煉,最終真的成了門派第一人,也成了天下第一人。  容予看著他從一個孩子一點點長大。他的目光可以轉向周圍的許多人事,他似乎可以將整個世界納於眼中,但他一開始便看到了這個孩子,後來便移不開目光了。  這個孩子走到了最高處,容予隻覺心裏無比圓滿。他醒了過來,唇角仍帶笑意,卻漸漸不太記得自己夢到什麽了。  陸識途新奇地盯著容予臉頰上笑出來的小酒窩,看了一會,忍不住似的,伸手輕輕摸了摸。他問:“師尊在笑什麽?”  容予回想了一下:“很熟悉……好像是我從前做過的夢。不過,不記得了。”  “師尊以後夢一夢我好不好。師尊這樣笑著,如果是在想別人,我這裏,好難過。”陸識途歎著氣,邊說,邊帶著容予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容予抽回手,深吸一口氣:“差不多得了。”你是撒嬌怪嗎??  過了一會,他猶豫道:“大約……確實是夢到你了。”  陸識途笑起來。  不過兩天時間,刁寺便將陣法圖交了出來。  見到容予他們,他很是興奮:“就是這個沒錯!還有我想到的其他細節,都標在一邊了,按照這個辦法操作,應該就能消滅蜃氣了!”  容予看了兩眼,看不明白,把圖紙遞給容百川。容百川是雜家,學貫百家,曾經也交過一個朋友,是位陣法大師,教過他一些密不外傳的關竅,所以他對陣法會格外敏/感。之前也正是因此,他才看出了掌門開啟的護山大陣有問題。  容百川看了一會,閉目推演思考,然後慎重地點了點頭:“沒什麽危險,而且確實是先破壞後融合的陣法。若說它能將十二樓神力歸於天地,理論上來說是符合的。不過到底能不能真的成事,需不需要人祭,我無法斷言。”  等他們討論完,刁寺期待道:“大仙,現在能送我回去了吧?”  “可以。不過我先前也同你說了,這個法子未必會有用。我會用這把刀,”容予說著,抽出了十二樓,“劈開兩界通道,但這刀,不知道是不是還能用,可能會出岔子。你考慮清楚,是要留在這裏,還是要冒著生命危險回去。”  刁寺聽著容予的話,神色有一瞬間窒息。但他聽完之後,歎了口氣,卻毫不猶豫道:“我得回去啊,我老婆還等我回家呢,大仙你整吧,不行我也認了。”  討論一番之後,幾人來到了長恨淵。因為上次陸識途便是在此處使用了十二樓,按理說這裏大概更容易成功。  容予與陸識途一同握住了十二樓的刀柄,一瞬間,風聲呼嘯。  他們催動全身靈力,磅礴靈氣衝向十二樓,而後向天狠狠揮出一斬!  這一刻,天地仿佛都震動了一下,容予仿佛聽見了鏘然一聲,而後麵前的空氣突然撕裂,像出現了一道隱形的不停變換的門。  刁寺盯著這“門”,牙齒打顫。  容予吼道:“走啊!不想回家了嗎??”  刁寺咬了咬牙,抬步便向這邊走過來。  與此同時,門內仿佛傳來了一陣吸力,那吸力似乎隻針對容予,容予不得不站得更穩,努力避免被拉進去。  陸識途握著劍,眼睛卻是看著容予的。容予麵上露出有些猙獰的神色之時,陸識途的臉色也難看了一些。  他問:“師尊,你想回去嗎?”  容予莫名其妙地看他:“你說什麽呢?”  “那裏是你的家鄉,你說你最開始來這裏,是為了回去,對嗎。我拉你回來,你真的願意嗎?”  容予不由氣結,他無話可說地盯了陸識途半晌,歎氣道:“行。你聽清楚了:我為了你,想留在這裏。可以了?”  陸識途像是完全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句,他眼神一下子亮起來,不由自主地露出一點笑容。  容予心裏嘀咕:這小兔崽子別是就等著騙他說這種話呢吧。  “師尊真的不勉強嗎?”  “不勉強。學誰不好,別學你師伯。”  一邊的容百川:……  與此同時,刁寺終於走進了門內。  在他穿越這“門”的一瞬間,他的身魂突然分離開,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模樣的魂魄正繼續走進去,而屬於江自流的□□則“噗通”一聲重重摔落在地。  那中年男人個子不高,佝僂著身子,禿頂啤酒肚,架著款式很舊的寬邊眼鏡,表情有幾分頹廢,但動作毫不遲疑地走進了那道門。  他漸漸消失了。  江自流竟然沒有失去神智,他“嗬嗬”地掙紮著,拚了命地伸手去夠刁寺:“你,你!!你不能走!!”  江自流看著逐漸消失的人影,眼前似乎閃過了許多情景。  他看到自己頹然倒在一個又小又破的房間裏,家徒四壁,周圍也空無一人。他垂垂老矣,頭發花白,臉上全是皺紋。他徒勞地伸手向天,似乎想要抓住什麽,不久便咽了氣。  再向前看,他看到自己在宗門裏辛苦地挑水、灑掃、種靈草,卻仍然換不到多少丹藥功法,得到了也都是最低級的,沒能有什麽作用。他天賦平平,家境平平,隻能做著最外圍的活,每天都幻想著自己是天之驕子,將來必能有大機緣。  再向前看,他看到自己拜入山門,抬頭仰望著巍峨聳立的太虛山脈,心中咬著牙為自己規劃出了一副美好的前景,他確信,進了這個門,自己必能登上頂峰。  再向前看,他看到了自己前來太虛劍派求藥的那天。  他看到自己母親在床上虛弱的模樣,母親已經水米不進,大夫說沒救了,又說,周圍有個修仙大派,叫太虛劍派,隻有他們的靈藥或許還能救。他看到自己說要上山求藥,然後磕了三個響頭,讓母親等他回來。早已沒有意識的母親,眼角流下了一滴淚。  他看到傍晚之時,自己苦求半天,終於進了太虛劍派的山門。太虛劍派似乎正在忙著什麽大事,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所有人臉上都有著喜氣,所有人似乎都在興奮地等待著什麽。  他看到自己終於來到了太虛劍派的靈藥堂。靈藥堂的人似乎比別處還忙,主事者甚至不等他說完就“去去去”地轟他走。  他苦苦哀求,說這是給自己母親救命的藥。主事者不耐煩地在他身上踹了一腳,不屑地吼道:“今天是我們掌門弟子築基的大日子,整個靈藥堂的藥都得供著那邊,你算個什麽東西,趕緊從哪來滾哪去,礙了我們門派的大事,有你好看的!”  他被狼狽地丟了出去,走下山門的那一刻,他如有所感,突然回了頭  在最高的峰頂上,他看見一個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飄飄欲仙地站在那裏,像要乘風歸去似的,抬起了頭。  那一瞬間,天光驟然灑落,將那人籠在了光下。他何其得天道偏寵,輕輕伸手,便接住了一捧日光。  整個門派一下子瘋了,所有人都歡呼出聲,所有人都在替他開心,所有人都高喊著“陸師兄!”、“天之驕子!”……  江自流回去的時候,他母親已經死了。據說死之前,似乎曾經有過片刻清醒,據說那時她的眼睛艱難地轉動著,想要看到誰。  江自流看到自己為她合上了眼皮。  他告訴自己,我要做天之驕子。  有個聲音似乎在告訴他:你就是天之驕子。按照我的想法來做,我會讓你走上頂峰。  “我才是天之驕子!!”江自流大喊著,竟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他身上的傷口再度崩開,整個人猙獰可怖。  “我才是最受天道眷顧的,我才是世界第一!!我才是!!”  他癲狂地胡亂喊著,向刁寺消失的地方衝了過去。  所有人都微微後退了一些,所有人都沒說話,沉默地看著他發瘋。  他衝過了,一頭撞上了十二樓結界,被猛然反彈回來,“噗”得當空噴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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