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那一層冰霜,他仿佛能想象到這隻蟲死去前遭受到痛苦與絕望。 突然,一隻冰冷蒼白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盧比被嚇得幾乎跳起來,意識到那是某隻蟲的手之後,怒氣竄生,扭過頭就要開罵。 然而一回頭就對上了少年黑曜石般冷漠的眼睛。 “勞駕,讓讓。” 盧比張口結舌,臉漲得通紅,條件反射地後退了兩步,身後幾聲驚呼,他一個趔趄差點一屁股坐到那顆頭顱上。 他們昨天晚上還一起討論過這個容貌俊美,卻總是神情淡淡的雄蟲獄卒。 他們猜測他是因為什麽才會到這裏做獄卒,翻來覆去能夠想到的也不過是什麽小少爺家道中落,又得罪了什麽強大的權貴,來這裏是為了避風頭。 這個版本的前半段的可信度還比較高,因為秦斯雖然跟他們一樣穿著簡單的衣服,用著一般的物品,但舉手投足間卻透著一股清貴來,似乎受過極好的教養,就連看他走路都是一種享受。 肢體舒展,敏捷而輕巧,邁出的每一個步子都像經過最周密的計算,落腳點都經過仔細的考量一般,而那也不過是半秒鍾的事情。 然而後半段就有些離譜了。 一些出入權限比較大的犯蟲言之鑿鑿地說,他們經常能夠看到他們拽破天際的監獄長每次來到監獄,總會跟秦獄卒單獨相處很長時間,有時候是在小樹林,有時候是在他的房間裏,一呆就是幾個小時。 他們在做什麽呢? 聯想到兩隻蟲的氣質差異和性別,幾乎所有蟲都將猜測和想象落到了某個呷昵而曖昧的方向。 一定是那個經常失蹤的流氓軍雌對可憐的小少爺誘拐或脅迫,才讓他不得不留下來,日日夜夜忍受屈辱。 他們如是想。 今天清晨,那件大事發生時,所有圍觀的蟲,無數雙眼睛都再一次看到了兩隻蟲一前一後欲蓋彌彰地從小樹林那邊走了過來,不由得在驚慌之餘,還抽空將之前那個猜測給蓋了戳。 官方認定,情況屬實,兩隻蟲必定有一腿。 . 監獄裏發生這樣的惡性殺蟲事件是很嚴重的。 圍觀的蟲最後被驅散了,由獄卒帶領著去勞改。現場隻留下幾名雌蟲獄卒。 佐伊雙手插在口袋裏,蹙著眉,一動一不動。很顯然,他並不打算自己動手來檢查。 秦斯從獄卒手裏拿過手套,走了兩步,在那顆頭顱跟前半蹲下去,然後將它轉了到正麵。 冰霜已經將屍體的臉凍的完全失去了活性,整張麵孔呈現出難看的青灰色。 一雙褐色的眼睛大睜,是正常眼睛輪廓的兩倍,向外突出,白眼球上可怖的血絲像是碎裂的毛玻璃。 秦斯捏著頭顱上被凍成冰棍的頭發,將它提溜了起來,提到距離不過幾寸的地方,細細觀察著,還特別注意了一下那顆頭顱的斷口。 很整齊,皮肉翻卷的幅度極小,沒有光刃接觸皮膚所產生的焦黑,周圍的冰層裏也沒有多少血跡。 “不是第一現場。”秦斯隨手將手裏的頭顱往旁邊的獄卒手裏丟過去,拍了拍手,直起身來。 “得先解封,才能發現更多東西。” 獄卒手忙腳亂地接住那顆頭,趕緊撤過一層塑料薄膜給嚴嚴實實地包裹住,有用一種充滿敬畏的目光看著秦斯。 佐伊聽了秦斯的話,狹長的眸子眯了眯。 幾隻蟲往碉堡裏走,秦斯走得很快,這次軍雌卻沒跟他保持距離,反而快走兩步湊在他麵前,耳語,“動作這麽熟練?以前經常做這個?” 秦斯:“做什麽?” 佐伊:“處理屍體。或者用你們的話來說,叫做——斷後。” ☆、審訊 秦斯嗤笑一聲,淡淡道,“我不做這個。” “我們經常做的是一刀致命,然後將他的心髒丟進垃圾桶,將無用的屍首留給那些愚蠢的警察。” 他說這話是恰好垂眼看向佐伊,眸光透過長長的鴉羽般的眼睫漏過來,就像是說的每一句話都認真而誠懇,無論注視著誰,目光都永遠平靜而專注,又帶了點仿佛毫不設防的,童稚的天真。 最是無情者,模樣卻偏偏最為多情。 不知為何,佐伊的大腦恍惚間記起久遠時不知道從哪裏看到的一句話。 大概是最恰當不過了吧。他想。 . 頭顱被解凍後,模樣比之前更為淒慘。皮膚和肌肉組織已經完全被低溫損毀,一解凍就立刻呈現出五彩斑斕的模樣。 看模樣似乎是在死前遭受過不小的驚嚇。檢查頭顱後麵,發現了頭骨破碎的跡象,應當是鈍器擊打所致。 眼窩處也有很深的淤青,伴隨著臉頰上的青紫,很顯然,他在死前遭受過“懲罰”。 “現在有兩個問題。”佐伊跟進了臨時整理出來的實驗室,找了個椅子拖進角落,然後舒舒服服地坐了進去。 “一是誰殺了他,二是為什麽殺了他。” 秦斯看了他一眼,心想這用得著你說。 佐伊卻像是猜透了他的想法,哈哈大笑。 “交給你了。”他說。 秦斯:“不。” 佐伊:“嗯?” 他說:“你以為你在拒絕誰?我是你的長官,你的頂頭上司。我對你有命令的權力,這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秦斯淡淡地瞄了他一眼。 佐伊收拾了坐姿,端端正正地坐著,但還是被秦斯那一眼看得有些發慌。 少年眼眸清冽,就這麽隨意地看過去——尤其是因為蹲著而自下而上地看過去時,眼角眉梢就像是藏了一把小鉤子。 但佐伊知道這完全不是他的本意,甚至跟他的內心所思所想背道而馳。 他歎息了一聲,重新將自己放倒在椅子柔軟的深處,閉上眼。 沒過多久,就聽秦斯說,“其實,我以為比起凶手是誰,更重要的是,為什麽隻有一顆頭。” “嗯?” “我不了解過於複雜的殺蟲動因,但是單從純粹的屍體處理手段上來看,割掉頭顱並且頗有儀式感地擺放在碉堡門口這一行為,一定有著什麽特殊含義。而且……” 他頓了頓,才繼續說,“我在早晨5:30出了門,我敢肯定在那個時候,門口並沒有那樣一顆頭顱。” “而我在冰湖附近見到你的時候已經快7:00了。”佐伊補充,“準確的說是6點五十八分零九秒。” 秦斯:“你為什麽記得這麽清楚?” 佐伊輕佻地笑了笑,“見到你的每一刻我都記得很清楚。” 秦斯:“噢。” 他並沒怎麽想這句話,一是因為這樣的說話方式在佐伊身上已經很常見了,二是因為依照他跟佐伊的關係亦敵亦友,他“監視”並記錄自己的生活軌跡是應當的,於是他繼續說。 “所以屍體出現的時間應該在五點半到七點之間。” “起床時間為六點半,所以範圍還可以再縮小一些。”佐伊低聲說。 “嗯。”秦斯掰開屍體的嘴巴檢查了一下牙齒,然後再合上。僵硬的頭骨因為少年雖然經過控製但還是有些過大的力道而發出清脆的一聲“哢嚓”。 “我想你就不可以輕一些?”軍雌的抱怨聲從角落裏傳來。 秦斯對於這明顯找事的挑釁不做回應。 佐伊繼續嘀咕,“你總是這樣,看上去柔弱,實則一點也不溫柔,上次也是。” “哦。”秦斯:“您請。” 隻說不做的軍雌乖乖閉了嘴,不吭聲了。 冬日的星球格外寒冷,整個碉堡更是因為這件詭異離奇的拋屍案搞得蟲心慌慌。 秦斯在還沒來得及找到借口拒絕被奴役的命運時,就無可奈何地被佐伊推進了審訊室。 “幸虧留下來的是頭顱,而不是個沒有頭的身體。” 佐伊這個混蛋的神情裏居然真的有些如釋重負和愉悅欣喜。 他拍了拍秦斯的肩膀,“不然我們還要費心思來排查他的身份。” 秦斯打掉他的手,一言不發地走了進去。 死的那個隻蟲在監獄的編號是3104,是跟隨著秦斯他們那一批次一同入獄的毒品走私犯,名字叫做艾瑞克。 艾瑞克早先在飛船上已經確定了自己的權威,但來到了太空監獄,跟那些早就在這裏稱王稱霸的蟲自然是無法可比。 雖說如此,但這才短短幾天,他即便跟別的蟲發生了衝突,結下的梁子也不至於讓人家要了他的命。 所以這背後一定有什麽更深層次的原因。 經過了快一周的排查,他們已經初步梳理出了有關艾瑞克的蟲際關係網,將之前跟他有過接觸的幾十名犯蟲單獨傳喚了過來。 在這樣一座鳥不拉屎的偏遠星球,他們擁有最大程度的自治權力,長官便是首領,牢伶便是王法。 “這裏。”一名獄卒替秦斯推開柵欄門,請他在桌子對麵坐下。 秦斯一邊瀏覽著光屏上的入獄資料,一邊聽身邊的獄卒說話。 “他是今天早上第一個發現屍體的蟲。”獄卒說。 秦斯抬眼一看,隻見一隻戴著眼鏡的,斯文瘦小的雌蟲正蜷縮在審訊椅上。 看見秦斯看過來,他的目光瑟縮了一下,似乎因為回想起早晨受到的驚嚇而顫栗。 獄卒看了一眼秦斯,然後喝道,“把你今天早上的經曆複述一遍,快!” 已經講了好多遍,以至於有些口幹舌燥的犯蟲敢怒不敢言,隻好咽了口唾沫,開口道,“我今天早上一到6點半就出門了,原本想著早起去食堂占座位。那時候天才蒙蒙亮,昨天晚上又剛下了一場大雪,我火急火燎的出門,一不留神就摔了個大馬趴。” “那一下摔的可實在了,我整個蟲都摔得七葷八素,長官,真的,不信你看我胳膊肘,還有小腿那一塊,還有蹭破皮的地方呢!” 獄卒又看了秦斯一眼,沒看到他臉上有任何不耐煩的表情,猶豫了一下,還是喝道,“講重點!” “這就是重點啊,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