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從剛才謝庭春的言語之中,亓楊卻直覺地品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來。說到自己家的時候,他沒有用“我家”而是說了“謝家”,提起自己的祖父還有父親的時候,對祖父和二叔還稍微有幾分敬意,對於父親簡直可以稱得上冷漠蔑視,看起來同家中人矛盾頗深。怪不得,亓楊思索著,想起初識時候謝庭春同他說過的關於自己小名的話,看著麵前莊嚴肅穆,卻充滿著壓抑氣息的大宅院,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白嫩可愛的小男孩,幼年喪母,父親不慈,從小便被異母兄弟欺負的場景,目光瞬間變得柔軟了起來。可憐見兒的,也難怪狸奴如此黏人,這不就是那“艾派德”裏說的童年陰影麽?在青年的肩膀上拍了兩下,亓楊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等以後成家了,就可以在外麵住,不用那麽累了。”謝庭春的眼睛忽然猛地一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對啊……成家了就好了。”正說著話,轉瞬間已經到了謝府正門外。“說到這個,”馬車緩緩停下,謝庭春掀開車簾子往外看了看,像是不經意似地回頭一笑:“大哥知道麽?早些年我的祖父和大哥的義祖父一文一武,是一對頂好的搭檔,情同手足,還說過……要結兒女親家呢。”“可惜,我們家這一代除了二叔家的堂姐早早的嫁去了太子府,並沒有別的女孩兒了。”謝庭春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巨大的笑容,跳下了馬車。亓楊:……看起來一點兒都不覺得可惜的樣子。正在腹誹,謝庭春忽然又眼簾一垂,低低歎息,似乎有無限惆悵縈繞在心間:“早知道亓家第三代竟是大哥這般的良人,在娘胎裏我便是拚了命,也要托生成個女兒身來。”亓楊:……這是拚命努力便能夠做到的事情嗎?不對,等等!為什麽,這小子現在看起來倒像是真心實意的可惜起來了!?下馬車之後隨行的三娃等人同富貴一起去了安排好的院子安置行李,亓楊則是跟著謝府下人和謝庭春的腳步,一路繞過前廳往院中走去,大約走過了四五進之後,幾人來到了一處偏院之中,院中亭台樓閣交錯,像是一座小花園,花園中間挖出一灣小小的湖水,湖中幾株荷花亭亭玉立,含苞待放。湖邊的石頭桌椅上坐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此刻正端著一杯清茶慢慢酌飲。“祖父。”謝庭春不遠不近地停下,微微一禮:“這位是隴西火器大營的亓將軍,此次赴京麵聖與孫兒同行。”老者停下了動作,緩緩轉過身來。不知道為何,亓楊渾身的肌肉都忍不住警戒地繃緊,屏住了呼吸。能有謝庭春這樣一幅標準美人臉的孫子,謝宏朗自然不會難看到哪裏去,相反,他雖然年過古稀,卻依然腰板挺直,精神矍鑠,看著便不似凡人。大約是因為久居上位,身上不怒自威,別有一股氣勢。謝宏朗聽罷點點頭,朝亓楊的方向打量了一會兒,語速緩慢道:“大石那小子的義子?”“正是。”亓楊抱拳回道。見他承認,謝宏朗一身的威壓一收,臉上溫文爾雅的麵具瞬間褪去,露出一個頗有幾分真心的和藹笑容來:“是個好孩子,過來給我看看。”亓楊恍惚之間,忽然發現謝宏朗這變臉的模樣和謝庭春簡直是十成十的相似。他穩步走上前去在謝宏朗身邊坐下,謝宏朗見眼前的青年器宇軒昂,外貌不凡,加上身上戰功赫赫,倒也不會汙了自家老友的門楣,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口問了幾句家在哪裏之類的話,在聽說亓楊出身長山府五原村的時候,頗為驚訝地挑了挑眉毛。“真是緣分,我也是五原村人。”謝宏朗露出了一個有些懷念意味的表情:“那個時候五原村還不叫五原村,叫亓家村,我家是村中外姓人,同你的義祖父家就住隔壁。”亓楊這才忽然想起,村裏有一座進士牌坊,看來便是謝宏朗當年留下的東西了。“好好幹。”謝宏朗從回憶中抽離開來,再次掛上了那溫和疏離的笑容,勉勵了兩句,便端起了茶杯。亓楊心領神會,立刻站起身來告辭。轉身之際,陽光正好照在他脖頸之間,棕紅色的粗繩下墜著一個碧綠的東西,瑩潤的光澤在謝宏朗的視線中一閃而過,倏忽即逝。石椅上的謝宏朗瞬間掀開眼皮,露出了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並肩走遠的兩名青年的身影。**在謝府歇息了半日,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文武百官便依次入宮開始早朝,亓楊官職僅為五品,更不是京官,隻能在殿外同謝庭春一同等候。隴西草原項縣大戰剛剛落下帷幕,文武百官先是討論了一番如何善後,接下來話題便回到了是戰是和上。永嘉帝臉色青灰,看起來不光是身體有些虛弱,心情也不甚舒爽,他皺著眉毛,神色冷峻地開口道:“盧愛卿,你怎麽看?”一名大臣從左手邊出列,麵頰清瘦,眼神炯炯,正是謝庭春的座師盧侃,他抖了抖胡子,表情嚴肅地說:“夷、戎二國欺我大夏已久,屢屢犯邊,西境百姓不得安寧,而今竟然大舉進攻邊境城縣,實在是囂張至極!臣以為,應當起兵討伐,收複隴西草原,將異族人徹底趕出我大夏國土!”“臣附議!”幾名平日裏主戰派的中流砥柱紛紛站出來表示讚同。永嘉帝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正在此時,一個身著仙鶴紋緋袍的老者緩步出列,不緊不慢地開口道:“老臣以為,此事不妥,還需從長計議。”出列的正是主和派的核心人物,閣老何岫,他是三朝元老,兩代帝師,可謂清流文臣之首。永嘉帝麵對著他也不得不恭敬幾分,在朝中說話一向頗有分量。果不其然,何閣老話音剛落,便有大半朝臣站出來附議。“臣以為,貿然出戰一事勞民傷財,隴西草原並非耕種沃土,執意搶奪並無意義……”“……戎人、夷人皆在馬背上討生活,驍勇善戰,還請陛下三思!”聽著這些大臣們的話,永嘉帝的臉色越來越青,忽然爆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身邊的白麵太監立刻送上帕子,永嘉帝小心地擦掉咳出的血絲,大殿上已經是一片鴉雀無聲。“驍勇善戰、勞民傷財……的確。”永嘉帝沉沉歎息一聲,忽然提高了聲音:“然而就算如此,前些日子長山府傳來捷報,區區兩千人夏軍,竟然將六萬夷國主力全殲於惠陽山口。”說罷,永嘉帝轉身衝著白麵太監微微頷首,隻見那太監提高嗓門,一個尖細的聲音便從大殿中傳了出來。“宣,隴西火器營總領將軍亓楊,長山府同知,謝庭春覲見”大殿的門口出現了兩個高挑的青年男子身影,二人拾級而上,小心謹慎地走入殿中行禮:“微臣叩見皇上。”永嘉帝的臉上似乎露出了幾分淺淡的笑意:“兩位愛卿平身。已經許久未見到朕的大石將軍了,亓楊,你父親最近可好?”此言一出,大殿上文武百官看著亓楊的眼神立刻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