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一瞬,我分不清是我走入夢中,還是夢創造了我。我蹲到畫家身邊,用打火機點燃了畫家麵前的蠟燭,輕鬆地替畫家完成了儀式。沒有風,這根蠟燭鋒芒幾近靜止,與畫家食指那蔟火苗如出一轍,似乎本就應該是在這裏燃燒著的。明亮的房間,一顆永久燃燒著卻又沒必要存在的火種。火種?這二字的概念突然令我感到觸動,我感覺有東西如絞螺絲般蠻橫擰進我的意識中。火種,誰的火種。慣例夾在手中的香煙,指骨有力的左手食指,沒有紋路,沒有細長如戒指狀的法語刺青。有人問,tekapo?什麽tekapo。畫家突然睜開了眼睛。夢在我絞痛的意識中突然換了場景。我出現在一個機艙門大敞的飛機上。我身上背著沉重的裝備,狀若士兵等待跳傘的指令。數萬米高空之下,身下隻一個巨大且魔幻的靛色玻璃球。這顯然不是正常該跳傘的地方,我的意識卻不再感到焦慮,我感到空前的平靜,仿佛我本就屬於這個地方。機艙門平行看出去,我看見的是夜空和一條被光芒撕裂的銀河帶。畫家坐在我旁邊,同樣沉重的行李,同樣狀若等待跳傘的指令。畫家臉遮在護目鏡後麵,看不清楚神色,但我能感覺出他在看我。雙手交握於膝上,我們姿態平靜且安定。好像即將麵對的不是僅憑肉體從宇宙向地球跳傘,而僅僅是坐著飛機來外太空看銀河。星河帶像一張靜止的照片。畫家的夢裏難有如此寫實與平靜的景象,我感受到了一種微弱的觸動,仿若似曾相識。這一刻我離過去很近,再走下去,我就會想起一些什麽。畫家突然開口,對我說,“那次去tekapo,你說……光星星,沒什麽可看的。”tekapo,畫家的意識裏也有tekapo。我留心聽著。這時機艙有風嗆進來,整架飛機瀕臨解體,我隨機身晃動扶了一把旁邊的鐵板,擔心夢又要醒,卻聽畫家繼續說,“那次去tekapo,你說……光星星,沒什麽可看的。你說,等你有一天得了癌症,或是地球要玩完了,就來tekapo圈一塊地放羊。你說,等真有那麽一天,你就叫上我,帶幾隻從小養大的狗和馬,去打獵、開荒,要活得像中世紀還不知道工業革命為何物的野蠻人。等真有那麽一天……對吧?”機艙頂棚突然被強力的氣流頂開,由機器構建出來的穩定時空頃刻間混入了很多宇宙細小的黑色碎末。我險些被一陣不自主的氣流帶出機艙,旁邊的畫家抓住了我,他的身體竟有一部分已融入背後,變成飛機的一部分。畫家尚且自如的手突然變得難以自持,比機艙抖動得還厲害,幾乎握不住我的手。畫家支撐著身體,勉力維持著機艙不被吹散,護目鏡隨機體崩潰出現裂痕,他重複著對我說,“那次從大堡礁,去tekapo,你發誓真有那麽一天,你會叫上我。要活得像中世紀還不知道工業革命為何物的野蠻人。我沒講話,你大概以為我不向往。……你說我冷血動物,讓我別他媽在你眼前晃,說我不配來教育你的感情。可是你忘了。我們有談過不懂工業革命為何物的野蠻人的那一天。”說到最後,畫家硬攥著我的手想要爭取一點時間,他護目鏡的右眼已全碎了,飛機隨之解體。無數破損的機械組件飄蕩開來。畫家說出了一個名字,難以承受到幾乎從夢中醒來,“等真有那麽一天,你發誓你會叫上我。……可我沒講話,徐皓,你大概以為我不向往。所以沒有我。”我被夢彈了出去。畫家如同窒息般驚醒過來,他深重且急促地喘息著,翻身從沙發滾到了地上,身體下意識痙攣起來,體力甚至不足以支撐他立刻坐起來。我亦感覺非常不適,思維一度陷入混亂。我感到有東西在我的記憶深處急速蒙生膨脹,可又無法真正看清是什麽。這短時間內令我痛苦不堪。徐皓。我意識脹滿,鎖定手機上方浮現出數字。28:37:22原來我叫徐皓。第80章 番外·我·畫家(四)我與畫家該是舊識。我還沒想起他名字。脹痛的意識背後,有些東西逐漸清晰。直覺很奇怪。我一定認得畫家,卻又覺得不曾真正認識他。他平時是什麽樣?我有一種不明確的概念。好似畫家於我,距離無法估量,時有草海疊浪的印象,周遭蒼翠冷峻,比畜牧更接近野生;亦有死火山口的景象,荒廢無人,彌漫著一股子鐵鏽斑嗆人的氣息。這種概念使我察覺到一種狀態,離群索居、傲拔難馴的狀態。再回到那個紫荊花的夢中。畫家在路邊與我對視,慣用左手夾著香煙,在我遠望的目光中,微抬起下顎吐一口煙,然後微笑。這一刻他又該離我很近。倒計時僅剩24小時。畫家躺在地上,我站在他身邊,我們兩個人,如同被時間流放的拾荒者,一無所有,被迫互相留守,他甚至看不見我。我能感到有東西將我和他困在了這一天之中,我說不上那是什麽,遠比人力所能及的要龐大,比人所能想象的邊界更為驚怔。他是畫家,是中世紀農奴,是火山口的野人,遠不止這些。我是這部手機的所有者,是雨夜裏點燃蠟燭的旅人,是心髒長在體外的屍體,亦遠不止這些。無論是我走進夢中,還是夢創造了我,這一切始終與我有關。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我和畫家是一個整體,同樣麵臨等待時間歸零的那一刻。至於結果是什麽?我不知道。自我短暫地有意識以來,與畫家共同經曆的一切事全部指向悲觀。像首要戰犯等待對立陣營軍事法庭的審判,生靈塗炭過後,很難對結果抱有期待。但認命或是服從有違我本性。我隻是想不明白我會如此存在的意義是什麽。好吧,讓一切回到最初的假設。假設我死了,我是鬼,或是某種亡者殘留的能量體。那麽按理說,我該投胎投胎,該分解成宇宙原始物質就分解,不該是現在這樣。問題在於,為什麽我非得以這種形態纏在畫家身邊?我能得到什麽?顯然,我和畫家的關係比一般的糾葛恩仇還要複雜。很難形容這種感覺。我看著他,尊重他、理解他,他在夢裏見到我,那種難過同樣令我感同身受。我對生命沒有太明確的憾意,隻有一種難言的感情,是清醒時無法回避的生命之輕,是死亡前不堪擁抱的痛苦本質,或許不止這些。我說不上來。人言常說,鬼是人生前執念所係,無論愛恨過往,總有那麽點不能瞑目的執念。那我留守於此,或許也有什麽未完成的事情。隻是我沒有印象。歪斜在客廳角落的電視機持續播放著畫麵,電影鏡頭如零星閃掠過的海燕,時明時暗,有對話在低聲交談。畫家躺在被垃圾包圍的地板上一動不動。18:55:32屋門處突然傳來門鈴的聲音。一聲。兩聲。無人開門。接著是敲門聲響起來。門外人敲門動作很克製,極有節奏地扣了三下,對著門說,“閆少,您在嗎?”畫家沒有反應。門外人說,“老爺子時間不多了。夫人聯係不上您,托我給您帶個口信:最後一麵,她和你一起去醫院。”等了一會,仍無作答,門外人繼續說,“夫人說,若您還是沒有消息,明天她會親自來。”門外人久久得不到回應,最終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