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邏輯並非連貫的,畫家已經沒有了嘔吐的衝動。而我一怔。從我前句話來看,這句“別走了吧”竟像是對我的回應。我無法判斷這一刻畫家是否真的可以與我交流,沒說話。畫家雙手用力地揉著臉,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事情來,感到非常折磨,又道,“林瀟這事算我不對,行麽?我給你道歉。別走了吧。”林瀟?這名字出現,我沒有感覺,也沒有任何模糊的印象,說明這人應該對我影響不大。不過聽畫家的意思,他似乎覺得他欠我一個解釋。從我觀察畫家這段時間裏,我總覺得他心中對我有愧,聽如今的口吻,倒也證實了這個觀點。但畫家的夢異常雜亂,與我糾纏之深,絕不僅僅是有愧這麽簡單。這件事雖然不是我倆最關鍵的矛盾,但從畫家的話來判斷,未必不是導火索。或許因為這件事,我決定出國,而我之所以喪命,可能也和出國有關。我隔了很久,才對畫家說,“出不出國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我們還能做什麽。”頓了一下,我斟酌措辭,又道,“如果我說,我是真實存在著的,並非一場幻覺,一場假象,你怎麽看?”畫家看著我,視線又開始發直,好像沒明白我是什麽意思。但夢已經很穩定,沒有要醒來的跡象。我說,“可能這樣做沒意義,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記住我接下來所說的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不計較,你也別放在心上。等會你媽會來,你洗個澡,隨她出去多透透氣。你很年輕,不要讓痛苦主導生活,我不是,也不該是你糾纏不清的噩夢。還有……”我視線落在腳旁的細長草葉上,話一停頓,繼續道,“還有就是,我們年紀或許相差不大。如果我父母還健在,想托你遞個話,告訴他們,別太掛念我。我不難受,希望二老能踏踏實實過晚年。你也一樣,我能做的有限,但我不願見你頹成這種樣子,無論是否因為我,你明白嗎?”話音一落,以我為中心的草地突然出現裂縫,夢抖了。是夢裏下起了雨。有雨打在身上,雨點異常龐大,近乎每一滴都有石頭大小,無處躲避,打得身體直顫。畫家一下子消失了。隨後他從很遠的雨霧中走來,周遭植被茂密且荒涼,而我坐在原地無法挪動。我在夢中再一次物化了。畫家站在我麵前,沒打傘,我們二人在草地裏接受全身心的隕石洗禮,身體仿佛可以吸水,濕透後異常沉重。我不能動,畫家看著我。畫家像被雨水打斷了腿一樣,在我麵前筆直地跪了下來。草野隨跪姿傾裂的更加嚴重。畫家額頭貼上我的額頭,沒有溫度,異常冰冷,隕石雨更猛烈地打在身上,天陰沉得呈現淡紫色。畫家嘴唇翕動顫抖,很久之後,才艱難地、不成聲地把聲帶撕裂開一個口子,“那天晚上,你打我電話,想說什麽?”我不知畫家所提是哪個夜晚,但我感到難以呼吸,鋪天蓋地的大雨幾乎將我埋沒。意識絞痛感隨之襲來,隱約間我看見車燈,異常刺眼的車燈,天翻地覆的車頂棚,有血沫滴落在手上。死亡的氣息幾乎貼身而行。我不能動,卻仍有發聲的能力,我的嗓音同樣艱澀,對畫家說,“告訴我的父母,我沒事,別太掛念我。還有就是,人總得和過去和解,我縱使對命運心有不甘,但比起沉痛悼念,我寧願生者當我從沒活過。”我吞咽了一口氣,隻覺得整個人置身海底,窒息感愈發強烈,道,“所以,別用這樣的餘生回憶我。”畫家全身濕透,臉上全是水,他聽我說完,單用手在我身上摸索起來,仿佛一個盲人在摸一塊石碑。畫家從我後背摸到了什麽東西,他的語氣介乎平穩與瘋狂之間,像暴風來臨前黑壓壓的雲際線,隻等一個爆發的極點。畫家對我說,“人,所有經曆過的事都不會消失,隻會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滋生或是腐爛。你這裏不完整,少了兩節腰椎骨,我嚐過。不是沒味道就相當於沒發生,也不是吐出來就可以當垃圾忘掉。你說人總得和過去和解,隻有幸存者才有權利選擇是否願意和過去和解。你不是幸存者,徐皓。你和邵崇明、外婆一樣,是海中的餌料、攙扶不起來的屍體、泡發了依然可以被人談論下咽的腐肉。沒錯,所有人都這麽想,我大可以和過去和解。我可以和你胸前被劃爛的窟窿和解,可以和你屍檢時碎掉的頭骨和解,可以和十七歲的你和解,也可以和二十一歲的你和解。但周圍沒人和我說,你是一個人,是一個不僅生活在過去裏的人。”畫家左手摸索到我的胸口,那裏縱橫交錯,被雨水衝刷仍血淋淋得刻著字,是永遠鮮活的痛苦。畫家手下刻的隻有六個字:愛子徐皓之墓。我意識裏的釘子開始震顫。畫家垂著頭,雨水如注淋在地上,夢境破損不堪,有一角竟隱隱露出客廳廢墟的輪廓。電視屏幕靜躺在角落裏,如刺針般閃爍著畫麵。畫家左手戒指在雨中暴漲出火焰,他回轉到客廳的地板上坐著,而我腳下仍是草地,再往外是輪船陡崖似的甲板。畫家正坐在我對麵,夢境現實淌成了一灘水,再無法清晰分割開來。他如紫荊花夢中那般看著我,好像在等我,又好像不認識我。接著他站起來,空有一副骨架,蹣跚向陡崖似的甲板邊緣走去。00:03:32客廳角落裏的電視同樣灌著傾盆大雨,有人在對話,有人在調情低語。客廳大門門鈴響了,無人應答,接著是敲門聲。畫家走到了甲板邊上,伸手拉開厚重的窗簾。日光頃刻間融進室內,秋色料峭,映白了一整麵牆。00:02:56電視畫麵奔跑起來,腳步聲低促,振聾發聵的轟鳴。畫家站在窗邊,陡崖似的甲板,他很平靜,仿佛一場談判,背影歪斜,隻有食指火焰瘋了一樣沿著牆壁蔓延。畫家說,“所有人都在勸我和過去和解。可這次是你,徐皓。我不當幸存者。”00:01:48敲門聲愈發急促,電視裏法國暴雨的夜晚。一路冒雨奔跑,有人低語似調情。男人問女人,如果我說我愛你,會怎樣?女人說,就像在明亮的房間裏點燃燭火。我混亂地睜著眼,甲板背後,金色的光輪,二十五層的天空,二十五層的陽光。那一瞬間我的意識幾乎被撕裂,自存在以來,第一次明確指向的疼痛。00:00:32畫家跨坐在窗台上,手指火焰幾乎燃燒到我。00:00:22我挪動了第一根手指。00:00:12我一把攥住畫家食指的火,我全身燃燒起來,意識痛苦戰栗,幾近憤怒不堪地吼出了聲。“閆澤!”畫家身體微微一震。我在他背後,如一隻惡鬼,從深淵的草地裏爬出來,滿身淌著水,又滿身冒著火,泥濘不堪,幾乎算不上人形。我苟延殘喘地對他說,“你給我滾進來。”畫家食指火芒已被撲滅,兩隻腳懸空在窗外。他平靜眼色突然巨變,瞳孔震顫,極不能置信地看著我。然後從窗台上翻滾下來,摔在我麵前。00:00:10我抬頭看他,畫家同樣看著我。麵對著麵,我從他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樣子,沒有頭發,滿臉浮腫醜陋,全身浸在火的獠牙裏,真像一隻惡鬼。可畫家並不畏懼,他試圖觸摸我,手直接穿過了我和火,落在地上。我從畫家的眼裏看見一滴淚,正落在我麵前,幾乎將我溺斃。00:00:06有人從客廳闖入,我是畫家夢中殘留下來的燭火,他們隻看得見畫家趴伏在髒亂不堪的廢墟裏,又怎麽看得見燃燒著的我。我第一次意識到夢是什麽,夢是時間反常的假象,是潛意識為爭取求生欲所做的一場騙局。畫家額頭磕在地上,冰涼的地板,夢的界限愈發渺茫。有人想要畫家攙扶起來,可畫家如瘋了一般抵在地板上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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