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從喉嚨裏發出一絲微弱的類似痛楚的吞咽聲,意識還算清醒,就是說話有些費力,“不怎麽樣。我躺了多久?”王浩然說,“一個星期。中間你醒過來一次,但是說什麽都沒反應。大夫怕你有什麽後遺症。你現在有沒有覺得什麽異常?”徐皓輕微撇了一下頭,算作否認,又緩慢地將視線落到房間牆麵的那副畫上。紗網狀海灘在晴天日光的照射下恢複了原本的顏色,碧色的海灘浪水,金黃柔軟的沙質。就像清晰的意識,井然有序的大腦。隱約殘存著印象,那個意外醒來時,分外深刻、分外濃鬱的黃昏。還有一些混亂的記憶。張旭升在旁邊說,“能有什麽異常啊,還不是一下就認出我們了?你真當拍電視劇呢還搞失憶環節,王浩然你這要是進我們圈子當導演了也得是八流電視劇導演我跟你說。”王浩然對張旭升說,“閉上嘴吧你。你這幾天喋喋不休的我都頭疼。”張旭升說,“我去,還用起成語來了,你猜怎麽著王浩然,這幾天陪床下來我覺得咱倆的感情已經正式步入倦怠期了,下一步你是想離還是怎麽著?”雖然知道張旭升是想故意活躍一下氣氛,但介於某些敏感事件,這話說得實在不太合時宜。王浩然瞪了張旭升一眼。徐皓問,“話說回來……怎麽是你倆給我陪床?”張旭升被王浩然瞪了一眼,有點回過味來,這下反應倒是很快,“哦,你那倆外國朋友也來過,看你沒事了就沒讓他倆多待,畢竟他倆外國人不會說中文,陪床也不方便。別說,你那矮個子老外朋友也太感性了吧,知道你出事了哭得比我還誇張。”徐皓聞言,嘴唇再次牽動起來,張旭神這話很容易聯想到之前安德烈住院時馬修那副誇張樣子,但真笑又會牽扯傷口,徐皓吃痛地慢嘶了一口氣。王浩然說,“別扯皮了,我叫醫生過來看看。沒大事就好好休息。”然後轉身時不動聲色給了張旭升一個眼神,張旭升接到眼神,難得意會,閉上了嘴。徐皓打斷了他倆往外走的腳步,說,“你倆別跟我在這打遊擊,被車撞的是我……行麽?我說話多了傷口還疼。閆澤呢?”王浩然的腳步稍頓,張旭升卡在後麵,看了看王浩然,又看了看徐皓,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徐皓微抬了抬下巴,那意思是他在等下文。王浩然轉身看了一眼張旭升,張旭升跟著攤開手,特無辜,那意思是不關我事你自己看著辦啊。倆人就在這種對視交流中又走了回來。王浩然猶豫了一下,說,“就是這事兒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閆澤不在這裏,你也知道閆澤這人比較軸麽,你出了這種事,他去做心裏輔導了。”徐皓看上去不太明白這話裏的意思,王浩然一時間又頓住,張旭升接口道,“那天後天的事你都沒印象了吧,畢竟傷成那樣,沒真撞成植物人都是兄弟幾個燒高香了。”徐皓從嗓子裏“嗯”了一聲。其實關於那天的後續,徐皓不能說是完全沒印象。現場有個人攥著他的手,那麽用力,簡直要擦出火來,那是要往他靈魂裏灌岩漿,燙得連死亡都持續顫動。某一瞬間,徐皓覺得是自己睡太久了,竟會忘了閆澤長什麽樣。並非指五官,而是真正的樣子。像是在漫長的時間段裏無目的的等待什麽,直到互相再見到的那一刻,徐皓會從毫無概念的狀態一下子脫離出來,認出他,然後說,“對了,你是這樣的。”張旭升繼續說,“你肯定沒印象。你出事之後是閆澤找人把你抬醫院去搶救的。我接到電話的時候你已經在手術室裏麵躺了四個多小時了,手術室燈還是紅的。我和老姚一起過去那會,浩然還沒來,門口圍了一堆人,我全不認識。閆澤在最裏麵,就在手術室正門口。旁邊有椅子他不坐,就站著,麵無表情一聲不吭,好像當周圍人全都不存在。我剛認出他那會真嚇了一跳,他衣領子上、下巴上、手上,全是血,眼睛裏都充著血,跟幾天幾夜沒睡覺了似的,表情挺可怕,我都不敢靠著他。那會我就覺得他有點癔症,因為我跟他說什麽他都不明白,就看他光把頭磕在手術室的門上,然後時不時會像動物那樣喘一口氣。喘氣你明白嗎?我形容不上來。……舉個例子吧,去年我去非洲,見過有人非法狩獵。當時有隻犀牛挨了幾顆槍子兒,半拉身體轟得一下倒在地上,鼻子和嘴巴一起呼吸,但又異常憤怒,就會發出那種鉚足了勁兒又沒什麽力氣的喘氣聲。扯遠了,反正當時就是那種情況。後來浩然也來了,後麵的事他都知道。……說來這事兒太他媽神了,徐皓,你真沒什麽特殊感覺嗎?”徐皓問張旭升,“你指什麽?”張旭升說,“你知道你的心髒曾經停跳了三分鍾嗎?”徐皓看著他們。王浩然說,“三分二十七秒。”張旭升說,“三分半,可以說是三分半……這三分半你相當於是死了,你心電圖拉的筆直,好像人真就這麽沒了一樣,操……”張旭升揉了揉鼻子,沉澱了一下情緒,又勉強換了個稍微輕鬆一點的口吻,繼續說道,“嗨,說來也巧,原本你就算是死手術台上了我們也不會立刻知道,怎麽也得等大夫出來答複,對吧?但當時正好有個小護士端了一盆血棉布急匆匆地出來要換盆。我靠,我這個不暈血的當時看到那一盆都差點暈倒,我都不知道人原來能出這麽多血。結果這個小護士剛推開門的時候,手術室裏隔了好幾層屏障後麵就傳出來那個動靜。其實傳到我們外麵時聲音已經非常小了,但不怎麽的閆澤就可以聽見。……然後這家夥突然就瘋了。他要去推手術室的門,我當時反應快,第一把先攔了他一下。開玩笑,你還在裏麵搶救呢,有點常識的都知道不能進去給醫生搗亂好嗎。結果我竟然完全沒攔住他,我被他那股衝勁掀在門上,場麵一下子就亂了。門本來也沒掩上,被我撞得豁開了一個口子,這時我也隱約聽到了。你在電視裏聽過那種聲音吧,就是心電圖器拉成一道線的那個聲音,‘滴——’,拖好長的調子,從來沒覺得這動靜有這麽尖銳,簡直像是有人用針紮我耳朵。那一下我也蒙了。還是浩然和老姚沉得住氣,他倆衝上來把閆澤逮住,先是把他壓在牆上,沒壓住,後來叫我幫忙,門外又來了兩個,我們五六個大老爺們,七手八腳地攔閆澤。最後隻能把人頂在地上。媽的,我就那麽趴在門口聽了一分多鍾心電圖聲。我以為你完了,我他媽一邊哭一邊擰著閆澤一條胳膊。閆澤手臂上全是暴起來的青筋,他竟然還有勁兒跟我們拚,我們這麽沉,閆澤硬是在地上拖著我們往前又挪了一米。你就一直沒緩過勁兒來。那會我不看我也能感覺到閆澤很崩潰,我是看不見他怎麽掉眼淚的,隻能聽見斷斷續續地那種聲音從地上傳出來,就那種讓人沒法形容的喘氣聲,跟要死一樣。那一刻我覺得不僅你完了,我覺得閆澤也要完了,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也要完了。……後來還是老姚跟我說……我靠……”張旭升到最後幾乎是抓著臉著說完的,可見這件事從裏到外給他的衝擊性都非常大。王浩然在一旁不做聲,隻是看窗外,房間裏一時間靜了片刻。徐皓一時間也沒法說話,他喉嚨幹澀,又覺得一些傷口之外的東西在持續疼痛。半晌後徐皓問,“後來呢?”張旭升繼續說,“後來有大夫來,給閆澤胳膊上紮了一針,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反正人很快就失去意識了。再後來,聽說他精神狀態不穩定,被家裏人接走去做心理輔導。過了一天又有個姓韓的男人來看你,還留了個電話。他說哪天等你醒了,傷好點了,一定記得給他去個電話。”徐皓又從喉嚨裏“嗯”了一聲。房間再次安靜下去。過了一會,徐皓對張旭升說,“打電話吧。”張旭升錯愕,“現在?”徐皓沒說話。還是王浩然先開了口,他說,“行吧。”王浩然轉身去給那個姓韓的打電話。張旭升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徐皓,幾天前他覺得好像他從來沒認識過閆澤這個人,現在他又覺得不認識徐皓。張旭升想起自己那個電影。直至電影都拍完了,張旭升還是不明白這到底是個什麽故事。故事從開頭就是生死相隔的境地,直線碰撞的感情被衝淡了,就變成了一個永遠生活在過去裏的故事。但張旭升始終不明白老姚為什麽要稱之為“類似愛情”,為什麽不可以把這個故事看成是在緬懷一個死掉的朋友的故事呢,為什麽一段還沒開始就結束得感情也可以被看做是關於“愛情”呢?現在張旭升隱約摸到了另一種線索,感覺很奇怪,沒法說出來。就是有種狀態,表麵靜得像水,真踩下去了才發現沒底。王浩然給那個姓韓的打電話,沒兩下電話就接通。徐皓還是那種明顯病患語調,聽上去不太景氣,說,“你好,是韓俞韓先生吧?”對麵被嚇了一跳,先不可置信地低聲詢問,“徐先生?”對方快走了幾步,到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中,再次問道,“徐先生,你現在感覺怎麽樣?”徐皓說,“還行,算清醒。閆澤怎麽樣?”韓俞停頓了一下,說,“這裏說話不太方便,我現在在國內,稍晚點我去找您。”徐皓和韓俞見麵是在通電話的三天後。韓俞走進病房時,徐皓已經可以勉強坐起來。他在看新聞,關於這場車禍的消息風頭還沒完全過去,仍有一些後續報道冒出來。當時房間裏除了徐皓就隻有兩個小護士,張旭升和王浩然被徐皓趕回去了。說來慚愧,這邊專業醫護工作者很多,圍著他一個傷者轉悠實在大材小用。他倆又都有正經事要忙,整天陪在這沒必要。至於徐皓家裏,徐皓父母在國外,一開始是沒敢跟徐皓家裏說實話;現在是情況好轉了,徐皓能自己接電話,也沒必要再說實話。所以也不方便讓家裏人來探訪。韓俞進屋時,電視裏還在講關於那個富二代的神經病史,越追蹤越跟真有這麽回事一樣。韓俞聞聲回過頭,徐皓把電視關上。不過韓俞還是聽見了電視裏的一些聲響,對徐皓說,“那位是明家最寶貝的小兒子,圈裏有人恭維他,就叫他小明公子。明家想保他,一般人動不了他。老百姓想打這場官司實在沒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