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這次謝遺收下了?  謝遺倒是沒想太多,他想著雲停視物不便,怕他摔跤,有些關切地問:“你怎麽出了屋子?”  青年的目光依舊是空洞虛無的,隻是憑著本能,“看”往謝遺的方向。他小心翼翼地又確認了一遍:“謝七公子?”  謝遺點了點頭,“是我。”  雲停猶豫了片刻,像是有些難以啟齒,隻是最後還是說了:“我有事,想要麻煩您。”  這時候李康樂也走過來了,“無失,他是?”  他問著謝遺,目光卻是看向雲停的,帶著幾分審視與猜度。  謝遺道:“他叫雲停。”他打算幫雲停治好了眼睛就送他離開,也無意和李康樂解釋太多,隻提了下名字,就不再多言了。  雲停不清楚李康樂的身份,隻是循著聲音朝李康樂的方向點了點頭。他骨子裏始終是有些矜傲清高的,看著順從柔和,卻不諂媚。  倘若不是已經知道這是喬十一總給謝遺的人,李康樂怕是也忍不住要高看他許多。  謝遺實在是覺得外頭冷的厲害,就對雲停道:“有什麽事我們進屋再說。”  又對李康樂說:“外頭這樣冷,康樂兄也快進屋。你被風吹的久了,一會兒飲一碗薑湯,別叫風寒入體。”  李康樂聽他這樣講,心中那些不知因何而生的鬱氣消減了些,甚至覺得薑湯都不用喝,身上已經暖和了。  屋子裏還沒來得及點上炭火,也是冷的,不過好歹不用受冷風吹了。春枝叫人去燃上炭爐,又吩咐了人去備下薑湯。  炭火升起來後,屋子也開始回暖。李康樂端著有些燙的薑湯喝了一口,隻覺得身上寒氣都被蒸出來了,五髒六腑暖融融的,舒服了很多。  抬頭就看見謝遺將一碗薑湯遞給了雲停,聲音輕柔:“你也喝一些,免得生病。”  雲停摸索著去接,指尖卻觸碰到了一片溫熱滑膩的柔軟。  他動作一滯,忽然意識到這是謝遺的手,隻覺得仿佛被燙著了一般,指尖微微一顫,下意識撤開了些。可是下一刻,又懷著某種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碰了上去。  他順著謝遺的手摸索到了光滑的碗沿,小心翼翼接了過來。微燙的湯碗熨著他的掌心,指尖卻仿佛還在回味剛才柔軟細膩的觸感。  謝遺成日捧著手爐暖手,手上暖烘烘的,被雲停泛著涼意的手指一碰,微不可覺地蹙了下眉,心道這人視物不便,要多照顧些。  謝遺不知道雲停的心思,雲停自己也有些不清楚自己的心思。他捧著湯碗,怔怔出神,不明白自己剛剛為什麽會忍不住想要多碰碰謝遺。  一邊坐著的李康樂卻將這些盡收眼底,眸光一暗。  他看著謝遺:“無失不喝點兒薑湯?”  謝遺失笑:“我又未受寒,還是不喝了。”  “喝些吧。”李康樂道,“今日你也吹了許久的風,若是再病了怎麽好?”  謝遺拗不過他,將剩下最後一碗薑湯端起來喝了。飲盡了,才看向雲停,問:“你有什麽事要和我講?”  聽見謝遺問自己,雲停才驀地回過神來。他臉上微赧,斟酌著字句,半晌才猶豫著道:“我想請您借我些銀錢。”  話一出口,又覺得羞愧難當,謝家出了事,自己卻還要拿自家的事來麻煩謝遺,於是連忙添上一句,“日後定會歸還的。”  聽他說出這樣的話,謝遺是頗為驚訝的。不過見雲停神情難堪,他也體貼地問原因,隻是說“好”,□□枝帶他去支銀子。他不缺這點兒銀錢,卻也沒說什麽“不用還了”這類的話,隻怕說多了反而讓雲停窘迫。  饒是如此,雲停也微紅了麵頰,羞窘難當。  這樣的神態在王景明身上是見不到的。雖隻見了景明公子一次,但對方給謝遺留下的印象已經難以磨滅,隻覺得想必這人無論身處何時何地都能坦然以對,堪稱一句風雅無雙。  謝遺知道他是有些孤高自矜的,否則也不會被蘭家公子那樣對待,於是道:“我等你還我。”  雲停抿了抿唇,低聲道謝,跟著春枝出去了。他雖然看不見,行動有些遲緩,卻沒有磕碰到什麽。  李康樂見雲停跟著春枝離開了,才開口,輕聲道:“謝老夫人的事我已經知曉了。逝者已矣,節哀。”  謝遺對謝老夫人並沒有什麽眷戀之情,不久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謝家還有這樣的一位老夫人。因而也不會過於悲傷,麵色平靜地朝李康樂點了點頭:“我知道。”  “這事疑點頗多,依我之見,應當是為了離間世家。”李康樂頓了一頓,又問,“你們可是以為這事是李雪音做的?”  謝遺一驚。  又聽見李康樂道:“李妃,謝妃,王貴妃……這三人,誰都有可能。”  謝遺不解:“為何?”  “自然是為了陛下。”李康樂道,“如今結果顯而易見,即便這事過去,三大世家之間也會生出許多齟齬,不是嗎?”  謝遺略一沉吟:“李家果真沒有投靠秦執?”  李康樂道:“不好說。”  “嗯?”  李康樂道:“世家延續這麽多年,根深枝大,子孫眾多,總歸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顧及到,加之這些年分家對主家怨言頗多,早就有許多子弟與家族離心了。”  這點謝遺也是清楚的,心知這絕非是李家一家的現狀,王謝二家隻怕也是如此。  許是話題過於沉重了些,李康樂端起桌上茶盞,飲了一口,才似不經意般問:“那就是喬十一送你的人?”  謝遺隔了片刻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雲停,“是。”  李康樂嗤笑一聲:“他倒是有心了。”  謝遺聞言一怔,旋即意識到李康樂的意思,怕是以為他將這人當王景明的替代來看,不禁哂然:“這人的眼睛傷了,我見他視物不便,身世可憐,便想著,替他治好了眼睛,再讓他離開。”  可不是你以為的那種關係。  李康樂聽聞謝遺要送雲停離開,心裏有些歡喜,臉上卻不露分毫,道:“如此也好。”  然而一轉念,又想起來,即便是送雲停離開又如何,謝遺又不肯離開金陵。他輕輕歎了口氣,問謝遺:“你果真不想離開金陵?”  這已經是李康樂第二次問他是否要離開金陵了,倘若他真的是謝家的謝無失,不必去拿王景明那枚不知在何處的玉佩,必定是會離開的。謝遺知道,世家屹立數年,內裏早就腐朽,難掩頹勢,他若是堅持留在這兒,恐怕也會被卷入其中……亦或者說,他現在已經深陷其中了。  上一次的秦執遇險,還有這一次的貴妃小產,都是有人刻意設計。而他,則屢屢被牽扯入其中。  “康樂兄還是早些離開金陵吧。現如今,局勢越發不妙了。”謝遺垂眸道,“我心意已決,是要留在此地的。”  李康樂微慍:“你明曉得如今局勢不妙,還要留在這兒?”  “我還有些事要做 。”謝遺唇角卻是揚起了些弧度,李康樂關心他,他自然是開心的,“若是事成之後,我還活著,康樂兄再邀我同行,我必定樂意之至。”  “你有何事要做?”  謝遺的笑收斂了,垂下眼簾:“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不便告訴康樂兄了。”  李康樂皺了皺眉,也不知怎麽,就想到剛剛出去的雲停,想到雲停就想到了與他相貌極度肖似的王景明。怕不是因為王景明?  謝遺對景明公子的心思,金陵城裏無人不知曉,卻沒有多少人覺得有傷風化,世家貴族裏有不少豢養孌童狎玩男倌的,左右又不是不娶妻生子?  可是李康樂看謝遺這個樣子,隻覺得胸口一悶——別說不娶妻生子,謝遺怕是命都肯為那個人豁出去。  他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就是覺得不舒服,心上像是有火在燒,滾燙的,甚至是有些疼痛的。有什麽在無聲地逼迫著他,讓他勸謝遺改變主意,別留在這兒等死,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謝遺,”李康樂第一次這樣叫他,而非喚他“無失”,“你有沒有想過,或許王景明已經投靠新帝一脈?”  謝遺訝然抬眸,他沒想到李康樂會說出這樣的話。他之前去了獄中一趟,發現了些許端倪,因而猜測王景明投靠了秦執,可是李康樂又不曾去,怎麽會這樣想?  李康樂繼續道:“以他的心計手段,怎麽可能如此輕易被下詔獄?他在獄中,不得人探望,便也無人知道他究竟是否真在獄中,或許,他已經離開金陵,去往別處,為新帝搜覓可用之人了。”  “他留在這兒,不會死,可是你留在這兒……”李康樂低聲道,“我擔心你。”  謝遺原先隻當他和自己借屍還魂的這具身體一樣,也是個紈絝,沒想到竟能從他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他雖然認可李康樂說的那些,卻還是搖了搖頭,說:“我要留下。”  若是現在離開這裏,他還能回來嗎?若是再也回不來了,便見不到王景明,那任務又要如何完成?上一次他不清楚其中利害關係,跑去詔獄見了王景明,如今知道了,自然不敢再和之前一樣魯莽。  更何況,謝遺並不覺得自己留下一定會死。世家若是不鋌而走險逼宮,便不至於被處以株連九族的重罪,如謝無失這樣的身份——既不在朝為官,此前又沒有犯下什麽重罪——最多也就是流放發賣。  然而他這時候還不知道有個詞叫g。  李康樂定定看著他,忽然“哈”地笑了一聲:“謝無失啊謝無失……”他的目光倏然銳利起來,帶著幾分逼迫意味地問,“你與我說實話,你不離開,可是因為王景明?”  “……是。”謝遺垂下眼簾,他聲音低了下去,卻是又重複了一遍,“我要留下。”  心口的那團火,一瞬間仿佛燒的更厲害了。不知是不是錯覺,李康樂竟覺得眼睛也有點兒疼,好像突然之間隻能看見謝遺了。看見他微微蹙起的眉,纖長的、低垂的睫羽,如玉的麵頰邊垂下的一縷鴉青色的發,還有緊緊抿起的、顏色淺淡的菲薄唇瓣。  像是精致的、卻又脆弱的琉璃。  他心裏忽然有了一種極其荒唐的想法——若真的是琉璃也好了,他就可以將之捧在手上,小心嗬護,定然是舍不得它有一絲一毫損傷的。  這念頭是這樣的荒誕無稽,隻是剛在他心上浮現,就被他悚然地掐滅了。  他端起茶水一口飲盡了,仿佛要借此壓下自己起伏難寧的心緒,目光觸及謝遺,又有些心虛地移開。一時之間腦中諸多雜蕪的想法絞成一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麽。  窗外不知何時落下雪來,纖弱的雪花被風吹的飄搖不定,像是衰敗無力的蝶。三兩隻的從未關嚴的窗縫裏飛了進來,叫溫暖的爐火一蒸,化成了幾滴晶瑩。  “康樂兄,”謝遺又長袖舒卷,提起了桌上的茶壺,替他斟滿了茶,“你說的,我都曉得,亦心存感激……可是有些事,我必須去做。”  半晌,李康樂才徐徐呼出一口氣,無可奈何:“也罷,我會留到年後再走,你若是後悔了,隨時來找我。”  謝遺頷首:“好。”  這時候春枝走了進來,站在幾步之外恭順地行了一禮,語含憂慮:“瞧這天色一會兒雪怕要落大了,李三公子可要早點兒回去?”  李康樂看向那扇半開的窗,窗棱隔出的一方小小天地裏,紛揚的玉屑在風裏浮沉。他記得這時候還算不得晚,然而不知是不是外麵下了雪的緣故,天色陰沉得早。  他隻得站起了身,與謝遺告辭,謝遺也沒有挽留,隻是叫他路上小心。第17章 璧微瑕  謝如青直到深夜才回來。  似她這樣的身份,深夜才歸家若是被宣揚出去,是很招人非議的。然而守門的小廝被她含了鋒銳冷意的眸子一斜,便不由自主地噤了聲,再不敢多看一眼。  婢女為她撐起了傘,亦步亦趨跟著謝如青往裏走。  一進屋,便有等候已久的侍女上前為謝如青解開了沾滿了寒氣的披風,搭在了一邊的衣架上。  屋子裏銀絲炭正燒著,暖人的很。身上寒意被炭火驅散了些,謝如青被風吹的冰涼泛白的臉頰也有了些血色。畫扇擰幹了熱水盆裏的手巾遞過去給她擦臉。  謝如青接過來,正要擦臉,又想起了一事,看向那去掛披風的侍女:“祖父和父親回來了嗎?”  那侍女容貌生的極其普通,若是再人群裏,必定是極其不打眼的存在。聞言,她深深垂首,答道:“回來了,瞧著臉色不是很好。”  謝如青了然地點了點頭,心裏早就猜到這事不好解決。  又聽見侍女繼續道:“回來不久,就有人上門拜見,行動鬼祟頗為小心,似是怕人發現。”  謝如青問:“可知道那人是誰?”  “瞧著身形是一個女子。”侍女低聲道,“奴婢不敢走的太近,隻看見她進了老爺的書房,老太爺也在裏頭,待了有小半個時辰才離開。”  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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