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水霧氤氳,兩三水鳥在半空盤旋著,不肯落下。船艙裏浮蕩著香料“幽伽”獨有的富麗氣味,這香氣也仿佛飽浸著湖上潮濕的水汽,不由地顯出幾分沉滯凝重起來。  氣氛比香料,更冷凝遲滯。  有一種無聲的危險氣息,在空氣中輕輕碰撞了一下,蕩開了漣漪。  有人輕輕笑了一聲,略微低沉的女音打破了寂靜:“我不會。”  微生子羽道:“那若是此刻,船沉了,想必枕花魁也必死無疑了?”  謝遺臉色未變。  不知道何時起,他已經是一個能這樣坦然麵對別人惡意的人了。明明很早很早之前,還是那樣柔軟無害的樣子,會因為一個人背棄而傷心難過,也會因為別人的惡意而慌亂無措。可是現在,卻全然地心如止水,以一種冷靜到冷血的態度,審視著種種利害關係。  聞言,他撤了半掩著嘴唇的袖子,自濃長的睫毛之下覷著這渾身上下都冷銳的少年,用一種玩笑一般的的語氣說道:“您難道不會救我嗎?”  微生子羽搖了搖頭,說:“我不會。”  他話音剛落——  自船下陡然炸出大片雪白的水花,畫舫在這震蕩之中,轟然散架!  謝遺目光中閃過一絲無措,尚未反應過來的功夫,整個人就掉進了水裏。微生子羽卻似乎早有預料,船艙破開的那一瞬,他提氣一躍而起,腳尖踏上了一塊浮在水上的木板,穩穩站住了。  水花打濕了他半麵衣袖,順著他按在劍柄上的手往下滴落。  謝遺被嗆了幾口水,鼻腔和喉嚨都呼吸不暢,他身上衣服厚重,被水一浸更是沉重,眼看整個人就要往下沉去,微生子羽卻絲毫沒有想要救人的意思,隻是垂首看著水下某個方向,目光冷若霜雪。  浩渺無垠的洞庭之上,不知名的鳥清唳一聲,展翅衝進了雲靄深處。  水麵之上,一絲血紅緩慢地暈染開,越染越大,最終在微生子羽深色的眼瞳之中開出了一片盛大而綺靡的花……兩三具屍體,在“花”中緩緩浮了上來……  他驀然反應過來什麽,轉頭去看,落在水中的花魁已經不知所蹤。  水下的光線是幽深的藍色,繁茂柔軟的水藻輕輕搖曳著,像是什麽妖物豐美妖冶的長發。  謝遺的雪白寬大的衣袖在早春微涼的湖水裏浮沉著,漆黑如墨的發早就散開,與衣一道隨著水波遊曳。他像是一隻柔美而奇異的巨大白鳥,被幽柔的水草和水下昏暗的光編織成的囚籠徹底地封閉了。  他有些怕水,不敢睜開眼睛。  隻覺得手腕像是被誰給扣住了。  那人的冰涼的掌心生著練劍留下的薄繭,給謝遺一種莫名的熟悉之感。  是微生子羽嗎?  他的腦中剛閃過這個念頭,唇上便貼上了什麽冰涼而柔軟的東西。  謝遺一怔。  下一刻,他的牙關被撬開,口腔被侵略……明明鼻腔已經被迫封閉了,卻有冷豔而細膩香氣,慢慢地浸潤了他的呼吸,侵入了肺腑,像是要順著他的血液流淌到全身而去,深種入四肢百骸之中,不容拔除……  那個親吻如此漫長,渡過潮濕的氣息,維持著兩個人的呼吸。  水波緩慢無聲地湧動著,細小的氣泡在兩個人相貼的唇瓣之間逸散開去,在幽深晦暗的水下搖曳明滅,方生方死。  有一個名字挾在唇齒之間,被細細地碾磨嚼碎,終究是沒有吐出。  ……  謝遺睜開眼睛。  夜色深沉,隻有身前的火堆照亮了方寸之地。  他的衣裳仍是飽浸著水汽,被夜裏的冷風一吹,寒氣滲進骨子裏。  他站起來,放眼打量四周,見自己是在一個山洞之中。  下一刻,一個身影出現在山洞口。那道人影魁梧修長,脊背像是不可彎折的出鞘利劍,挺的筆直,行動之間,帶出三分殺伐無情的冷冽意味。  他緩緩地走過來,黑暗如潮水從他的身上褪去,堅毅的五官徹底暴露在火光的映照之下。  是謝遺熟悉的眉眼。  他走到謝遺的麵前,那樣平靜地看著謝遺。  謝遺亦看著他,出口的聲音是冷的,像是淬過寒涼秋水的冷厲劍鋒:“是你。”  渾身濕透的青年分明是狼狽的,然而在看見這個人的一瞬間,雪白的麵孔上卻陡然生出了些不容侵犯的凜冽之意。  “師父。”沈歸穹輕輕喚了謝遺一聲。  他的目光是充滿侵略性的,放肆地逡巡過謝遺雪白的麵孔,粉色的唇瓣,順著秀氣頸子一路往下,終結於交疊的衣領。複又抬眼,不偏不倚地正對上謝遺的視線,絲毫沒有避退的意思。  沈歸穹的唇抿緊了——你一定不知道,每次你流露出這樣不可侵犯的神情,都隻會讓人想要更加惡劣地去占有。  他的眼,他的腦,都是大不敬的。  謝遺闔了一下眼睛,冷漠地道:“我不是你的師父。”  沈歸穹的瞳孔一縮,麵上卻浮現了一抹微妙的笑,道:“你果然還是如此無情。”有微不可覺的歎息從胸腔深處漫了出來,又如日光之下的碎雪,飛快地消逝在了冰涼的夜風之中,“你可是沒有想到,我沒有死?”  謝遺不語。  沈歸穹等了半晌,始終聽不見回答,最終自嘲地笑了一聲,道:“你定然是在後悔,當日沒能和謝忌一起殺了我。”  謝遺定定看了他半晌,漆黑的眼眸被火光映出了點兒如鮮血的紅色,在過於姣好的麵孔上顯出些如妖魅的詭豔,與那一身濕透的華麗女衣交相映襯著,宛如古老異聞裏走出來的妖邪。  沈歸穹的眉眼忽然就柔軟下來了,說:“師父,你是知道的。”  你是知道的,我有多喜歡你。  你是知道的,為了你,我能做到什麽地步。  謝遺垂下了眼瞼,黑色蝴蝶的翅翼般的睫羽顫動了一下,像是有些觸動。  他說:“所以,你殺了季滄雲?”  “是。”沈歸穹看著謝遺,目光是有些縹緲的,像是在透過他看別人,又像是在透過他在看什麽不可追憶的過往,聲音是如陷入了迷夢的囈語,“你想要鮫珠,我幫你找啊。”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如潮汐般湧動。第53章 破春寒  那是藏在久遠時光之中, 沾染著月桂香氣的記憶, 倘若不是最後的種種變故,想必會在沈歸穹的心中發酵成柔軟而哀傷的永恒的美好。  那時候中秋才過去沒幾天,中天之月是清澈到近乎藍色的白,秋季的冷已經很清晰地撩撥著人的肌膚, 激起細微的顫栗了。年幼的孩子靠著牆角坐著, 小心翼翼地窩在那一小塊有些潮濕的幹草上——這是他唯一的避寒之所。  幼童的生命力超乎人想象的頑強,他的手腳都被人折斷了,以怪異的角度扭曲著,血順著磕破的額頭淌了半麵臉。他的身上很疼,胸腔裏應當是有肋骨斷裂了, 伸手去摸可以感受到凹陷。  他有些想咳嗽, 可是不敢,隻能壓抑著去輕輕地哼, 因為用力地咳會咳出血來。  他依稀記得父母死的時候, 流了很多的血。很多很多的血, 多到足以燃燒他的瞳孔, 仿佛鋪天蓋地, 全都是。  於是將流血和死亡畫上等號。  就在神誌已經開始潰散飄忽的時候……  “你叫什麽名字?”  那聲音像是雪水融化成的泠泠的溪, 從開滿了梨花的樹下蜿蜒而來,淌過了菲薄的晨霧,融進了朝陽金色的光裏。  他睜開眼。  並沒有看見屬於朝陽的金色的光。  隻看見了謝遺。  青年提著一盞燈, 從薄薄的絹紗裏落下的燈影兒在鋪著霜色月光的地麵上映出了一圈兒黃, 比朝陽柔軟。  落入幼小孩童眼簾的那張麵孔, 連低垂的睫毛都生成人世間最好看的模樣,雪白的衣,墨色的發,就像是無垠萩草的荒野之上不知名的鳥,有著不為人知的優雅美麗。  謝遺就這樣踏著空裏流霜緩緩而來,寬大的衣袖帶著蒹葭上露水的涼意,曳至他的麵前。  “我……”他一張口,沒忍住,咳出了一口血。  白衣黑發的青年見狀,後退了一步,那一步就像是踩在了他的心上,帶出了些微的酸澀和難受。  飄著昏黃燈影的燈被青年移了過來,去照孩童的麵容。  半麵是血,半麵灰塵。  “我叫沈歸穹。”孩子咽下了喉嚨裏的那口血,努力地和眼前人念出自己的名字。  “沈歸穹,”青年似乎笑了一下,姣好的眉眼舒展開,“好名字。”  青年靠近了他,衣袖之下探出的手指冰涼柔軟,像是初生的嬌嫩的花苞,落在了他的臉上,輕輕地擦拭去了灰塵。  他聽見青年問:“你要不要和我走?”  “好。”  那並非是傳統的師徒故事。  謝遺救下這個身負血海深仇的孩子,醫治他,教養他;幾年後,又去救了另一個孩子。  那時候十三歲的沈歸穹站在不遠處,看著冰天雪地一片肅穆的白中,同樣一身雪白的謝遺拔劍,救下了十四歲的天機公子。  他鮮少拔劍,可是出劍一瞬間,卻綻放出撕裂人視野的光華,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沈歸穹終於察覺到了危機——謝遺也開始教導傅宸了。  他有些恐慌,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隻能拚命地去練謝遺教給自己的東西,又怯生生地跟在謝遺的身後,追著他翻飛在雪中的衣袂,就像是一個幼童追著一隻怎麽也抓不住的蝴蝶。  那是人勝的至幸與至不幸——謝遺為他停下了。  謝遺的腳步暫時地為他停下了,他卻以為,謝遺會永遠地為他停下。  “師父,傅宸會做我的師弟嗎?”沈歸穹仰著臉問謝遺。  謝遺搖了搖頭,說:“他是有師承的,我怎麽好收下他。”  那一刻,沈歸穹心裏說不出的歡喜開心。  謝遺教導了傅宸一段時間,帶著沈歸穹離開了。  ……  沈歸穹已經記不清是哪一天了,隻依稀想起,那時節有皎潔的梨花從窗外探進屋裏,嬌怯又羞澀地開著。  也許是夜裏吹了風的緣故,謝遺病了,病的很重,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起不了身。  謝遺一直是那樣遺世獨立高不可攀的模樣,仿佛誰也不可以將他拉下雲端,可是這一刻,卻隻能懨懨地靠在他的懷裏,被他喂下藥。  青年黑色的發拂過削薄的肩,逶迤在白色的衣上,顯出幾分不勝羅絝的羸弱。雪白的麵孔上,他的唇瓣是好看的淡粉色,貼在白瓷的碗沿,緩緩吞咽著藥汁。睫毛柔順的低垂著,顫抖之間,像是黑色蝴蝶的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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