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沉軒道:“師尊度不了那女鬼嗎?” 顧擁雪沉吟道:“為師懷疑……”到底懷疑什麽,他卻沒有說。 日落山頭,蔣府的陰涼之氣漸漸地重了起來。 烏漆嘛黑的怨氣凝聚成一縷縷的發絲,顧擁雪房外的院落中,漆黑的頭發很快鋪滿了整個地麵。 顧擁雪推開房門,走到台階前。宋沉軒提著隻招魂燈籠,站在他身後。 長發的中心,傴僂著身軀的女鬼大半個身子都被蓋在頭發裏。 “杜鵑姑娘。”顧擁雪道,“你可是受人所製?” 女鬼發出一聲低鳴,四周的頭發便如活物一般伸長遊動。 顧擁雪向前一步,滿地長發自動分開,為他空出一條道來。 “師尊!”宋沉軒驚怒,這女鬼的怨氣重到如此地步,顧擁雪沒護體罡氣,怎能在這樣極陰的時辰近她的身! “我知道,你本性並非如此。”顧擁雪在女鬼身前三步遠處停下,道,“聖旨來時,你不願讓自己心愛之人為難,所以懸梁自盡,全他忠孝。你臨死前,穿著一身大紅嫁衣,你希冀自己是以他妻子的身份死的,你心甘情願為他而死,對麽?” “嗚——”仿佛某種動物的哀鳴。 地麵長發如蛇,扭曲地卷上顧擁雪雙腿。 “你不知身穿紅衣自盡會化為厲鬼,前生你跟著你的心上人,隻是想多看他一眼,今生,你亦是為了癡而留在此地……”顧擁雪道,“但你如今怨氣太重,再跟著他,會害了他們。” 快卷上顧擁雪腰部的長發驟然收緊,四麵怨氣更為濃重。 宋沉軒放下招魂燈,踏入黑發之中。 顧擁雪扭頭斥道:“回去!” 宋沉軒雙眸發亮,拳頭握緊,不再近前,卻也沒有後退。 顧擁雪與那女鬼發下慘白的眼仁對視,道:“我度你!” 女鬼渾身發顫,頭發驟然又長三尺。 顧擁雪閉目,再念咒引。 女鬼衣裳與她的長發一並在空中飛舞,她咆哮著,指爪鋒利,幾乎要向顧擁雪抓來。 顧擁雪單手按住她的額頭,將真氣灌入她上丹田。 女鬼全身 顫抖,慘白眼仁睜大。 她原本混沌的腦子裏忽然撒進一道陽光,將所有的迷霧劈開! “說什麽天定姻緣?我才不信!” 滿山的杜鵑花叢中,俊俏的情郎目光灼熱地牽起了她的手,道,“鵑兒,今生今世我隻想與你成親,絕不會再愛上旁人……” 不久後,她的父母將她關在了家中,他則被打得爬都爬不起來。 “他們以為打我板子,我便放棄了嗎?我,我要進京赴考!隻要能求皇上一道聖旨,縱是你我父母也隻能成全我們。” 情熱,纏綿。 在他上京前,她偷跑出家,孤注一擲,與他翻雲覆雨。 她的情郎為她去考取功名,她則在自己的閨房裏等啊等,等啊等…… 等到科考結束,張貼皇榜。最終,卻等來了一張他與旁人的賜婚聖旨。 他要瘋了,她也要瘋了! 他滿麵胡茬,翻過她家的牆,說要與她私奔。 她淚流滿麵道:“你我父母俱在,私奔,哪,哪裏能私奔……” 他滾燙的淚水亦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上:“那我去求郡王!” 她閉目,道:“你等我,我們一起去。” 約定之日,她為自己換衣,坐在鏡前一遍又一遍地梳著自己長發。 入京前那一夜,他曾吻著她的頭發,將兩人發絲交纏在一起,作為結發之意。 桌旁放著剪刀,梁上懸著白布。 她曾去尋過當日說他們沒有夫妻緣分的高人。 “他與郡王之女,是天定姻緣。”高人搖頭歎息,道,“旁人於他,不過是孽,最多也不過是有緣無分……” 她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最終卻隻是一場孽債,一場有緣無分。 他若真為她求上郡王,驚動皇帝,幸運能得個舉案齊眉,不幸卻要滿門抄斬! 姻緣天定,他若真能和旁人相守一生,她又何必苦苦糾纏? 踩上高凳,又想起高人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 高人說:“你若想了斷這場孽緣,不如出家。” 她杜鵑參不透紅塵,情根難盡。 寧願一死,也舍不得斷了與心上人相結的長發…… 滿地長發縮了回去,怨氣漸漸地消散了。 一名容貌清麗的紅衣女子向顧擁雪跪拜下去,道:“杜鵑多謝仙長不殺之恩。” 顧擁雪道:“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魂靈若不歸於地府,身上怨氣便會越來越重,這女子成厲鬼已有不小的念頭,但竟未被怨氣所迷,身上並無人命。 “也多謝仙長早上沒有將我驅趕。”杜鵑慘笑道,“這麽多年,我是真生了怨恨……”她甚至忘了自己的心甘情願,隻嫉妒他與旁人恩愛美滿、幸福一生。 那高人說她是她情郎的孽,一語中的。 顧擁雪卻又道:“你是否吞過一隻白底金紋的印刻?” “仙長如何知道?”杜鵑微訝道,“我成鬼後便跟在三郎身後,有一日郡主娘娘的親戚將一印刻贈給了他們,我頭腦混沌,本能吞食……” 顧擁雪道:“你被算計了。” 聚魂印,本是鬼修用來練功的。 普通鬼魂不知法門,聚世間怨氣而不自知。長久下去,移性情,入魔道。要麽惹下滔天大禍,要麽不及惹禍就被除魔衛道者誅殺。 宋沉軒道:“師尊,杜鵑姑娘吞印怕是很久以前了,然而她如何找到蔣府,卻叫人費解。” 顧擁雪道:“明日問問蔣府主人,便知道了。” 一陣風吹來,杜鵑魂靈飄在了半空。 顧擁雪蹙眉,掐了個訣替她穩定:“如今你不再是厲鬼,快去地府投胎轉世吧。” 杜鵑渾身一顫,忽然下跪磕頭:“求仙長大發慈悲,讓我再多看三郎一眼。” “他已投胎轉世,前塵盡忘。” 杜鵑飽含熱淚道:“他會忘,我也會忘,可在喝孟婆湯之前,我還想再見見他。” 鬼魂的眼淚甫落地便化為點點星塵。 顧擁雪沉默片刻,道:“你隻能留到五更,五更鑼聲一響,必須馬上離開!” 杜鵑忙擦了眼淚,道:“多謝仙長,多謝仙長!”又磕了幾個響頭,她便化作一縷青煙,往蔣進陵的房間飄去了。 “……師尊莫不是故意的?”宋沉軒忽道。 顧擁雪道:“為師隻是了了她的心願。” “陰魂近身,怕要折壽。” 顧擁雪詫異地看了自己的小徒弟一眼,道:“長華課業中無此相關,你從何處得知?” 宋沉軒含糊道:“出門曆練的師兄說的,我聽了一耳朵。” 顧擁雪便道:“按理說,前世今生已是過往煙雲,為師不該允她前去探望……” “師尊這是心軟?” “隻是覺得不公。”顧擁雪淡淡道,“她本可以與心愛之人攜手一生,美滿和樂。” 可是一句上天注定就毀了一切,何其不公? 蔣府主屋,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從窗前略過。 黑影似乎發現了什麽,駐足在窗前。 屋內蔣進陵與他妻子相擁而臥,雙手緊牽。 床前一道淡白魂影癡癡地看著蔣進陵,動也不動。 他的心上人與別人有姻緣線。 五指相扣,細淡的姻緣線便隱在指間。 淡白魂影伸出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心上人。 蔣進陵眉頭微蹙,她的手便嚇得縮回了。 她現在是鬼了,若靠他太近,反而會害了他。 百年難捱的時光到了現下,忽然就像指尖的細沙,如何努力也抓不住。 “當,當,當——” 五更的銅鑼敲響了,更夫在街上扯著嗓子大喊,聲音穿透了大宅小院,直接驚醒了早不屬於這 塵世的人。 “三郎……”淚水滾落眼眶,淡白魂魄隔空親了一下他的額頭。“願你永世平安,妻賢子孝。” “我,我走了……” 魂魄消失了。 床上的蔣進陵握緊了妻子的手,眼角卻有熱淚湧出…… 顧擁雪送走了杜鵑,滅了招魂燈,正欲回房。 蔣進陵踏入院子,雙眼紅腫,一臉憔悴。“仙長,你可收服了那女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