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幔帳輕紗,珠簾低垂,滿樓鶯鶯燕燕,絲竹管弦聲不絕於耳。  是個青樓。  瞧這喧嘩熱鬧的情景,還是個正舉辦盛會的青樓。  那女子一路與人低眉淺笑地打招呼,搖曳生姿地進了間臥房。臥房前掛著一精致小牌,上書“花魁”二字。  陶頌與喻識斂了氣息,偷偷掀開房上瓦片,隻見那女子坐於銅鏡前,並無其他動作,小心細致地徐徐卸下釵環脂粉。  斜風細雨,那女子散了頭發,統共拔下來一桌子零零散散的金玉之物,看得喻識目瞪口呆。  陶頌看得百無聊賴,挪開眼去,頓了會兒,才輕聲道:“我先前並非怕你拖後腿,方才也不是嫌你添亂,是擔心你有危險。”  喻識一怔,又聽他補了一句:“流景閣衰微,若還有人能出手,也斷不會讓你前來。我絕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隻想著能幫就幫,你別多想。”  喻識滿滿感動,幫忙還顧及旁人情緒,這體貼的後輩哪裏去找?  真多虧了自己上輩子積德!  他正要說話,忽一錯眼瞧見房中女子盈盈起身,開始寬衣解帶。  喻識忙一把捂住陶頌雙眼:“別看啊別看,小孩子家家的看不得!”  陶頌一時不妨,正要去掰開他的手,聽見這話,麵上騰得紅了。  喻識心道這小孩臉皮真薄,不由玩心大起:“原來你看過啊,多大看的啊?那個門派的女修?現在還……”  陶頌憤憤打斷:“我沒有!你這人怎麽這樣不正經?”  他掰不開喻識的手,也不敢有大動作,隻麵色緋紅,喻識接著逗他:“你又害羞什麽?好不好看?喜不喜歡?你要是喜歡人家,我幫你和你師父說……”  陶頌使勁兒拽著喻識的手,又擔心又急,脫口道:“我喜歡的人不是女子!”  喻識一愣,手上驀然一鬆。  陶頌眼圈微紅,盈盈有幾分淚光,又羞又惱地瞪了他一眼。  喻識突然不知所措起來,雨絲斜斜密密,他腳下一滑,一蹬就向地下栽去。  啪嘰一下子摔到地上時,心裏還道,每次開玩笑都能精準把人惹惱,也是個本事。  廊下閣上的鶯鶯燕燕皆是腳步一頓,陶頌忙從房頂上跳下來:“暗處那人出手太快了,我居然都沒看清,你沒事吧?”  喻識剛要順著他手起來,一抬頭,瞧見周遭站了一群掩麵而笑的桃紅柳綠,正圍著他二人指指點點。  從花魁房頂掉下來兩個大男人,確實值得指點。  場麵一時甚為尷尬。  徐娘半老的老鴇自百花叢裏搖搖擺擺地踱出來,扶了扶鬢邊鮮豔的紅牡丹花:“呦,二位公子這是做什麽呢?”  又搖了搖錦繡團扇:“這麽些花兒還不夠挑的,來我花月樓找姑娘,還找到房頂去了?”  周圍的年輕女子皆輕聲細語地議論起來,一時鶯啼婉轉,淺笑吟吟。  喻識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麵不改色地一笑:“媽媽有禮,我們不是來找姑娘的,我們二人是……”  他話還沒說完,這頗見過世麵的老鴇便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二人一番,目光落在了陶頌牢牢挽著的喻識胳膊上,意味深長。  老鴇拿起豔紅羅帕掩住唇,輕笑打斷:“呦,二位公子,這談情說愛也得挑挑地方吧,街對麵就是南風館,那兒的屋頂不比這邊好?”  整樓的姑娘皆探出頭來,曖昧調笑的眼風飄了一院子。  喻識雖然厚臉皮,但剛剛得知陶頌心思,此時也略有幾分不好意思。  倒是陶頌不願多提方才之事,一分多餘眼神也沒給,毫無煙火氣地掏出一錠金子,塞進老鴇手裏:“媽媽說笑了,我們自然是來此處賞花的。今兒瞧著熱鬧,可有什麽別致的花?”  老鴇掂掂那金子,頓時喜笑顏開:“哎呀原是誤會,二位公子別見怪哈!你們今兒可真是來著了,咱們花月樓每逢端陽,都有花魁姑娘出來獻舞呢!”  今日原是端陽,難怪臨安城夜不閉戶,張燈結彩。  喻識微微一怔,端陽是他拜入師門的日子,也是他的生辰。  那日亦是斜風細雨,雲台門內殿宇疏闊,蒼翠的梧桐葉子滴滴答答地墜著水珠,鳥雀輕啼,一派歡愉景象。  喻岱飲下他敬過的普洱茶,眸色盡是慈愛:“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六弟子了。依例我該許你個見麵禮,想要什麽盡管開口,便是歸墟大妖的金丹,你今日提了,為師也一定應給你。”  大師兄孟弋於一旁湊趣:“師父好偏心,張口就許給六師弟這樣的稀罕東西。”  其餘四位師兄跟著鬧騰起來,嘰嘰喳喳又順走了好些珍寶法器。  喻識默了半晌,才低低道:“我也不要別的,我隻想要個生辰。”  堂中漸漸靜下來,年幼的喻識抬起頭:“五位師兄都有生辰,我也想要。”  顧夫人滿目憐惜,輕柔地將他攏進懷裏:“你若是願意,端陽就是好日子,今日就算你的生辰。你既然認了師門,自此時起我們便是一家人了。從前的事,都忘了吧。”  喻識風裏來雨裏去地長大,第一次察覺,原來有個家是這般安心。  他伏在顧夫人懷裏,痛痛快快地將先前種種遭遇哭了個幹淨,從此認了爹娘兄長,開始入道修習。  一晃匆匆數百年,現下他的家,他的家人,和他溫和從容的時光,皆盡數毀於歸墟了。  喻識孤零零地重新活過來,以後再也不會有爹娘兄弟了。第17章 劍修有個木頭腦袋  喻識心如刀絞,默念著道經壓下去,抬眼卻看見陶頌亦目光沉沉,麵色哀切。  ......又是那個死了老婆的表情。  但他剛撞破了人家秘辛,此時也不好多加探究。  本來麽,也不能逼著人家對你掏心掏肺。  那老鴇又掂掂手中的金子,討好笑笑:“二位公子,這我們花魁姑娘舞還有半個時辰就開場了,您是看還是不看?”  喻識方要點頭,就聽得崔淩的聲音傳來,打斷道:“媽媽有禮,我們再添些銀子,勞媽媽給我們挑個清淨的包廂。”  喻識留了一路尋跡符,這二人終於摸過來了。  老鴇頗為詫異地打量了一眼衣著樸素的崔淩,笑笑:“公子說笑呢,咱們這端陽盛會,素來人多,一向沒有包間雅座的。”  崔淩給封弦使了個求助的眼色,封弦眼皮也不抬地遞去一大把亮閃閃的純金葉子。  老鴇眼睛都看直了,變臉似的又換上好言好色:“是奴家有眼不識泰山,這雅座隻有一個,奴家這就帶四位公子上去。”  花月樓內已是人聲鼎沸,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販夫走卒並達官顯貴齊齊聚在一樓堂中,再加上來往侍女端酒遞茶,當真亂得很。  相較之下,這不起眼又視線極好的套間,著實方便又清淨。  廂內燃著凝神幽香,封弦品了一口西湖龍井,疑道:“這花月樓的端陽盛會年數不少,對外說法一向是沒有雅間。你瞧那人青蛟出水的衣裳,爵位怕也不低,這都坐在下頭,你怎麽知道還有雅座?”  崔淩略一低頭,陶頌接口道:“這種地方,素來是錢給夠了什麽都有。那些人想不到罷了。”  喻識一皺眉,明白崔淩不想說,便不再追問。  正要聊些旁話,崔淩的乾坤袋裏卻突然鑽出一個毛絨絨的碩大腦袋。  崔淩按了長瀛兩把,見按不回去,隻好將他抱了出來:“前輩見諒。長瀛非要跟著我,師父打理青江城事務繁忙,我也實在不放心把長瀛一個人留下。”  長瀛自他肩上回過頭來,“嗚嗚”兩聲。  喻識和崔淩同時開口:“化形之後可要穿上衣......”  二人又同時一停,崔淩一怔,客氣笑笑:“瞧著前輩和長瀛頗有緣分,您竟能聽懂他說什麽。”  喻識咳了聲,遮掩道:“我前不久身邊也養過這種小狐狸,還記得一二。”  長瀛眼神陡然疑惑,警覺地支立起雙耳:你什麽時候背著我有了別的狐狸?  喻識一瞅這小傻子的眼神就知道他的想法,不由暗暗喟歎:傻成這樣,難怪剛出世就被扔出歸墟了。  好在崔淩已帶他去換衣裳了,出來後又給他眼前擺了一堆瓜果點心,長瀛吃得不亦樂乎,轉眼就把這茬給忘了。  喻識給他喂了口茶:“好好坐著吃,待會兒不許亂看。”  長瀛好奇地眨眼:“有什麽好看的呀?”朝著熙熙攘攘的樓下一探頭:“有好多漂亮姑娘!”  花月樓女子衣著大膽,陶頌側身擋住他視線:“別亂看。”  長瀛悻悻坐好,瞥了眼崔淩,羞澀地揚起嘴角:“我不看,她們都沒有阿淩好看,我眼裏隻有阿淩。”  陶頌偷偷抿唇笑起來,崔淩麵色微紅地瞧了他一眼:“你笑什麽?長瀛不懂事,你也跟著起哄?”  說罷又笑著報複了一句:“待會兒你也別看,不然怎麽對得起你心上人?”  封弦接口打趣:“呦這一個個的,年紀不大,心裏都有人了。”  臉皮薄的陶頌再次紅了臉,頗為局促地灌了口茶,微微沉了眼神:“八字都沒一撇,你別亂說。”  “阿頌...”崔淩聽他語氣,不由擔心這玩笑有些過分,“沒生氣吧?”  陶頌稍稍躲開他關切的目光,掩住深深落寞:“沒有,別多想。”  喻識於一旁冷眼旁觀,看看陶頌,又看看崔淩,回想他二人平素親近舉止,再聯係“不是女子”一句,一拍腦門,就地恍然大悟。  封弦給陶頌遞去一個過來人的眼神:“怎麽?那人還不知道你的心思?”  陶頌默了默,點點頭:“人家都沒有這個意思,我怎麽有臉麵到處說什麽心上人的話。”  封弦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喻識,語重心長道:“若真心喜歡,還是得大膽說出口。世上有些人的腦子,就跟我這兄弟似的,瞧著靈光得很,其實就是個實心木頭。你擱心裏琢磨半輩子,人說不定早忘了你是誰了,你不掰扯明白,他永遠都不懂。”  喻識現下滿腦子盡是如何讓長瀛鬥得過勁敵陶頌,拿下崔淩芳心,聞言深深一皺眉:“平白無故地又損我,和我有什麽關係?我這好名聲,都是讓你這好兄弟給損沒的。”  封弦無奈挑眉:“你要是真開竅,至於活到現在,連個手都沒和旁人拉過麽?”  喻識難得尷尬,慌忙找補:“我那是不想,我想的話,還不是前赴後繼地上來人!”  封弦高深莫測地一頷首:您開心就好。  堂內此時一聲驚鑼,打斷了眾人閑聊。興致勃勃的花月樓,登時安靜下來,隻餘細碎的竊竊私語。  雅間正對麵低垂的銀絲紅帳緩緩自堂中升起,現出二樓的布置精巧舞台。  穿紅著綠的老鴇扶著鬢邊的花,隨意念了些雅致賀詞,這花魁娘子的獻舞就開始了。  喻識一行白擔心了半日,花魁娘子的這支舞竟是個老少鹹宜的節目,演話本似的,又唱又跳,沒有一眼不方便看之處。  講的還是第一劍修生前的故事。  喻識上輩子最討厭旁人編排些不盡不實的東西,硬安在他身上,這輩子換了個旁觀身份,竟發覺這些編排格外有意思。  這台上自喻識尚流浪俗塵的幼時開始講,第一幕戲裏,那花魁娘子便扮作顧夫人,演的是同喻岱長老一道將喻識從魔修手中救出來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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