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一劍用了十成氣力,真氣有些凝滯。”陶頌緩了一口氣,“大約不打緊,我凝神調息一會兒,你小心些。”  喻識方才把脈,並未發覺有何異樣,想來自己才能察覺清楚,他又囑咐了兩句,便瞧見陶頌闔上了眼,氣息平緩下來。  慕祁比了個口型:“在療傷嗎?”  “他聽不見了,不用這麽說話。”喻識打量了一遭,又問,“你阿公還有衣服麽?他這外袍不能穿了。”  慕祁飛快地跑去翻箱子了。  喻識抱起榻邊破裂的衣裳,摸到了一本硬物。  是衣襟裏縫了個內袋,裏頭有本小冊子。  喻識突然想到,他第一次見陶頌,就摸到過他懷裏這本書冊。  他已然好奇良久,有次陶頌在河邊翻看,他還以為是那種書。  那……那種書不會貼身放著吧……  喻識突然一陣心虛,瞥見慕祁正十分專注地埋頭翻著箱子,便悄悄摸了出來。  方一打開,喻識便驚了。  這確實是本畫冊,筆墨精巧,畫工精湛,但這筆法他認得,分明是文漆畫的東西。  這是……小蠻山除黑麟大蟒時的事。  文漆昔年居然還畫過這件事,喻識都不知道。  這畫技,可惜師父攔著,不然小師弟真該下山去開個書畫館子教弟子。  喻識隨手翻看了兩頁,此時此地,在這麽一件東西裏,見到上輩子的臉,他心裏忽然湧上些異樣的感覺。  並且……這書冊紙頁蜷曲生皺,應是被翻閱了無數次,凡是有他的書頁,頁腳總是格外皺巴。  徽州墨遇水不化,但這書頁上終究會有痕跡。有些地方,是層層眼淚打濕過。  喻識心頭突然漫上一層沉重。  這分沉重層層疊疊地壓在他心口,喻識突然有點,不敢再回頭去看陶頌一眼。  為什麽會把救命恩人的畫冊貼身放著?  喻識心下一片混亂。  他似乎清醒地知道答案,但他有些,不敢去想。  臨安陸府的事,陡然出現在他腦海中。  幻境中,那個與陶頌有幾分相似的少年抓住他的手:“我想和你在一起。”  簷外傾盆大雨,陶頌眼神中有深沉的悵然:“你和那個人很像。”  那夜花枝淩亂,陶頌吻過他後,說的是:“你不要走,你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喻識手上一抖,這書冊隨著顫了一下,忽然掉下一頁泛黃的紙。  這紙頁落在地上,散開在土石之間。  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個字跡了。  這是他自己的字,上麵寫著,我等你。第73章 石穴其二  喻識定定地怔了一會兒,心下像燒著一團火。  這火灼燒啃噬著他的心,又酸又疼。  所以陶頌早就知道了。  才會有那樣毫不遮掩的喜歡。  世上還真有這樣的傻子,竟然將他昔年的話記了這許多年。  喻識心裏泛上深深淺淺的酸楚,也不知道,他死了的一百年,陶頌是如何走出來的。  或許從來沒有走出來過。  喻識突然憶起那個暴雨如注的夜晚,陶頌對他說,那人是這天底下頭一號的大騙子。  他哄陶頌那句話,他沒當真,他也從沒想過陶頌會當真。  燕華山莊上陶頌燃燈的場麵又在他腦海裏出現。  這樣大出風頭的時日,縱使莊慎一直喜歡老成沉穩之人,陶頌的表現也太沉默了些。  原來他救的孩子終於如他昔年一般厲害,但他卻死了。  陶頌已經一百六十一歲了,以他的根骨,扶風劍法的最後一式,卻還沒練成。他問過陶頌一次,陶頌隻道,心性不足,練不成了。  現下想來,如果不是因為他,陶頌大約早就被扶風山捧出來了。  這中間一百年的曲折,無論怎麽算,終究是虧欠了陶頌的。  喻識滿心恍惚,兀自拾起了那頁紙,顫抖著摩挲了兩邊,緩緩折了起來。  白紙黑字是好東西,他順手救過之人數不勝數,事到如今,他也不大能記得起小蠻山的事,但這字跡卻做不了假。  他說會等陶頌。  卻讓陶頌生生等了這許多年。  喻識五內陳雜,肺腑間真氣翻湧不息,壓也壓不住。  他正要分神去調息一二,洞穴內的禁製卻突然破了。  一陣烈風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迎麵撲來,碎石塵土翻卷而至,黑麟大蟒重重摔入洞中,黑影一閃,景行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慕祁一愣,懷裏的衣衫嘩啦啦掉了一地。  禁製之外,聲息不聞。  隻有濃烈的血腥氣。  慕祁嚇得已不會哭了:“阿公,阿公……”  小孩子滿麵驚恐,喻識將畫冊一放,忙過去探查。  景行手裏都是傷口,血口中央是兩塊碎裂的妖首令。  用了兩次,眾妖才聽令。  喻識心下有些許複雜,景行卻於此時抬眼,深深地緩了兩口氣:“……還沒完,隻是一時的約製,我壓不住他們了。”  慕祁哇哇大哭地抱住他:“阿公……”  景行倚著牆壁坐起來,卻推了他一把,這樣一動,就咳出兩口黑血來。  慕祁過去抱住他不撒手,卻又被他推開了。  “阿公……”慕祁不明所以地委屈。  景行閉了閉眼,聲音沉肅:“你從此以後,都不能再依靠我了。”  慕祁似乎有些聽不懂,又像是聽懂了,隻定定地站住了。  這話對一個小孩來說,過於殘忍,縱使慕祁不止六歲,一時也接受不了。  喻識方要出聲打斷,景行卻突然看向他,有些輕巧的笑意:“我救了你們兩條命,能給我孫兒換句話麽?”  喻識心中一動,驀然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景行卻沒有容他開口,兀自道:“慕兒雖然不是人,卻從來沒有害過任何東西,心性至純至正,勝過塵世許多凡人。他是天生的靈氣養出的石胎,用你們仙門的話講,根骨也很好——”  他頓了下,瞧了喻識一眼:“我知道你不肯,我瞧著,慕兒也更喜歡他。”  喻識順著他的目光瞧過去,不知何時,陶頌已經醒了,微有些震驚地瞧著放在外頭的畫冊。  喻識張了張口,也不知該說什麽。  陶頌沉默地笑了一下,抬眼過來:“你看見了?”  喻識甚至沒看清他的眼神,便低頭躲了過去。  然後點了點頭。  喻識整顆心慌亂不已地跳著,洞穴中有那麽一刻,靜得一聲不聞。  陶頌並沒有繼續糾纏他,而是下床隨便拾了件衣裳。  景行拍了拍慕祁單薄的肩膀,笑了笑:“去叫師父。”  他麵上隻是長輩閑話時的笑意,語氣卻無比認真。  慕祁怔怔立著,仿佛沒有聽清楚。  陶頌一頓,深深皺了皺眉:“妖首,救命之恩無以言謝,但我畢竟是仙門中人,門下不……”  “我知道你是誰。”景行瞧了山月劍一眼,“你有本事教好慕兒。”  “我這輩子沒做過幾件好事,臨終這件,再算上之前有的,也不夠我贖罪。”  景行眸中有些蒼涼的慈愛之色,“我不贖了,就全部給慕兒攢下。他離了我,一天背著精怪的身份,就一天不能活得安生,如果有個德高望重的仙門願意收他……”  景行再度抬頭,勾起嘴角,卻語氣鄭重:“我臨終一腔愛子之心,隻求道友成全。”  喻識深知,妖獸之間素來恃強淩弱,此人恐怕這輩子都沒有如此低聲下氣地說過話。  隻不過——  “你既然清楚陶頌是何人,還如此以性命與恩情脅迫,臨終行件善事,仍是強人所難。”  喻識深知此事有多讓陶頌難以抉擇。  景行微微笑笑:“我不光要為難他,還要為難你。”  他似乎輕輕歎了口氣,語間悵然:“有句話,我想讓你幫忙帶給你二師兄。”  喻識心頭猛然一震。  景行瞧他一眼:“我們妖獸不是靠臉識人的,你這真氣,我方才便識出了。”  喻識隻穩住聲音:“你這許多年,從未出去過麽?”  他難道不知道,二師兄早就死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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