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形飄忽,衣衫上已盡是斑斕血跡,見妖獸盡數湧入林間,便尋了個穩妥之處掩藏起來。  林中妖獸嗚咽,一時被禁製圈出,愈發劇烈地嚎叫奔湧起來。  自喻識的角度望過去,這山穀中的一處老林,已如一座困獸牢籠,危險,幽深。  陶頌就在裏麵。  陶頌先前還受了些傷。  喻識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林中妖獸的嘶吼響徹山穀,喻識無意識地緊緊握住山月劍,整個人的精神就繃在一根弦上。  他不敢去想如果失敗了怎麽辦。  他隻能相信陶頌。  他願意相信陶頌。  扶風的最後一式,他是知道的。  扶風與雲台雖然同源,但雲台劍走輕盈飄渺,扶風卻更幹脆利落,出鞘俱是凜冽迫人的肅殺之意。  唯有最後一式,與前麵的不同,帶著分山開海的威儀,卻是極具宗師氣度的內斂與渾厚。  這一劍式,有個單獨的名字,喚作天心。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仿佛人的一生,少年奮發,壯年進取,老年心性修成,褪去銳氣浮華,歸於平和的盈滿。  初創扶風劍法的那位劍修,一生坎坷波折,至老方尋到一生歸宿,也能算得上世俗眼中的小得圓滿。他那時了無遺憾,修為再進一步以至化境,便又給肅殺的扶風劍式添了這般一個落尾。  喻識深深地知道,陶頌練不成最後一式,是因為什麽。  這一式暗合圓滿二字,而他想必是當年研習此式之時,聽說了自己的死訊。  心性不足,練不成了。  喻識心下狠狠地疼起來,陶頌,我已經回來了,你還破不了心障麽?  林間黑影騰騰已然許久,喻識方想到此處,忽而數道金光亮起,林中的禁製,一瞬之間全部破了。  妖獸嘶吼之聲乍起,正要四下奔散之時,密林正中,猛然亮起一道素寒劍光。  這劍光極其刺眼,直直地落入喻識眸中。  月色絞著蒼茫劍氣,林間仿佛籠了一層虛無朦朧的霧氣。  一個飄渺身影驟然自劍光中而起,寒意忽然大盛,蕭瑟木葉漫天飄散飛舞,刺骨寒風呼嘯著卷地而起,渾厚凜冽之氣從林間掠過整個山穀,霎時蓋過了所有野獸的怒吼。  喻識捏訣勉強穩住身形,抬手便發覺身前石頭上覆了一層厚厚寒霜。  懷霜劍出,草木驚,風雲色變。  喻識嘴角不由漫上一絲微笑,有許久了吧,他早就未見過懷霜如此酣暢淋漓的誅邪模樣了。  藏了一百年,今日該開開刃了。第75章 木林其二  月色皎然,懷霜飄渺的劍氣在山穀間激蕩起蒼茫肅殺的寒意。  慕祁捂著眼睛立在林葉中央,隻覺得周遭妖獸的嘶吼聲在一瞬之間便被蓋住了。  扶風的最後一式,裹挾著渾厚深重的威勢,霎時壓製住狂怒的百獸,百獸受困,卻隻能發出低低沉沉的嗚咽。  身遭俱是呼嘯的劍氣和妖獸的掙紮,慕祁卻愈發安心起來,默默從兩百接著數。  三百,凜冽劍氣橫掃層疊密林,葉木斷折飛散,百獸掙紮得厲害,林間彌漫起淡淡的血腥氣。  四百,劍氣更盛,整個山穀皆仿佛落了一層寒霜。百獸奔走潰散,血腥氣愈發重。  四百五十,林間妖獸的動靜越來越小,林間寒意極盛,隻涼到骨子裏,濃重的血腥氣在這層層涼意間似乎都變淡了許多。  慕祁打了個寒戰,小聲數到五百時,耳畔已幾近一聲不聞,隻餘樹葉莎莎摩挲的聲音。  他偷偷睜開眼,不遠處一根枝丫,哢嚓一聲自樹頂落下,砸起片片紛飛落葉。  林間寒氣彌漫,清冷月色自錯雜樹影之間散落下來,慕祁抬起頭,便瞧見了月光下那個纖塵不染的身影。  喻識也瞧見了。  他上輩子從不知道旁人瞧他是什麽樣子,但他今日,大約能感受一二了。  他已經死了一百年,天下第一劍修,果然要換人了。  喻識掂了掂手裏的山月,勾起嘴角笑笑:“你估計以後配不上你家劍主了。”  山月修長精致的劍體在月色下泛出幾分寒色,映出他一個得意而欣慰的笑。  喻識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洋洋得意。  比他自己是第一劍修的時候還要得意許多。  他心下被這種風光得意占了一瞬,便飛快地躍入林間。  妖獸的屍首在斷枝落葉之間四下散落,全部覆上了一層厚厚寒霜,血腥氣倒被蓋住了,林間彌漫著清涼沁人的草木味道,在夏末的夜晚裏有幾分讓人心靜。  喻識踏著紛飛木葉疾行至陶頌跟前,陶頌抬眼略微一笑,麵色有些許蒼白。  月色在林間浮起,染在飄蕩的寒意上,襯得陶頌有幾分虛弱。  隻是這虛弱之色也是顯在一派淵渟嶽峙的宗師氣度之中,喻識微微一笑,修為已成,果真不一樣了。  他伸手要搭陶頌脈象,卻被他一把握住了。  陶頌的目光深沉如亙古月光:“劍修,我做到了。”  蒼碧的樹葉自上頭飄落在二人之間,喻識望著他,心下泛起些淺淺的波瀾。  陶頌手心的溫度貼在他手上,在一片寒意中,滾燙滾燙的。  陶頌輕聲開口:“你寫過的話,還作數麽?”  昔年一紙我等你,又浮現在喻識眼前。  喻識心潮翻湧,他方才那般歡喜,難道是不作數的道理麽?  先前陶頌讓他想一個成熟的時機,他那時便想著,等到一切都風平浪靜了,他若還有命在,必定是要去找陶頌的。  但眼下還不到他原想的時機。  這深山老林裏雖然已波瀾不興,外頭卻還不知已鬧成了什麽模樣。  喻識有這些清醒的思量,但此時此地,還有幾分不清醒。  他在洞穴中見到了那本畫冊時,突然發現,原來有個人默默地喜歡了他百餘年。  他上輩子不知曉,但上蒼垂憐,讓他這輩子又遇見了這個人。  他自覺於世間情緣淺薄,活了這許多年,聽了無數句喜歡,卻從沒有一個如陶頌這樣。  喻識先前便覺得,他對陶頌,與旁人不同。  他大約是,也喜歡陶頌的。  木葉飛散,喻識於此時想起了一個詞,叫做兩心相悅。  按照話本戲文詩詞上寫的,兩心相悅,就應該要在一起的。  喻識真切地感受到了內心的衝動。  他一向冷靜,此時此刻,卻並不想壓住這分衝動。  他第一次想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一次事。  他想和陶頌在一起。  就從現在開始。  一刻也不再分開。  喻識深深吸了一口氣,回握住陶頌的手:“我先前和你說......”  林間忽然一聲雀鳥高昂啼鳴,打斷了他的話。  喻識陡然警醒,隻見一隻重明鳥自月下翩然而至,於二人頭頂盤桓一周之後,複高鳴一聲,落下一個人,飛舞而去。  陶頌手中一頓,深深地皺起眉頭:“是師父。”  喻識心下微有失落,然而迅速被警覺之意壓下去了。  仙門百家不是去探尋那道假的懷霜劍氣了麽?為何莊慎會在此處?  他心頭疑慮方起,便聽見剛才掉落那人高呼的聲音:“陶師兄,果真是你!莊掌門就說一定是天心的劍式,還真的是你!”  他這驚喜萬分的語氣,卻讓喻識皺了皺眉。  這是在燕華山莊見過的,許愫的弟子,蘇徹。  雲台之人乘著扶風的神獸,外頭究竟是何情形?  蘇徹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過來,忙忙地扶住陶頌:“你沒事吧?脈象這樣虛?”  陶頌略躲了他一下,還是扶住喻識:“你怎麽在這兒?”  蘇徹這才給喻識行了一禮:“見過六長老。此事說來話長,百家的掌門長老都在找你們,重明已去傳信了,我們邊走邊說。”  慕祁悄悄地拽住陶頌衣角:“師父,我們去哪兒?”  蘇徹一眼瞧見他並這個稱呼,不由一愣。  陶頌將慕祁往懷中護了護:“聽話,我們去見我的師父。”又輕輕拍拍他,叮囑一句:“要懂得禮數。”  慕祁小小應了一聲:“知道的,我要喊師公。”  陶頌撫慰地摸摸他的頭,這小孩一天之內所經變數過多,好在孩童心思淺,一時之間倒還沒有傷心悲痛。待往後幾日反應過來,恐怕才會開始難過。  喻識順手抱起來他:“別害怕。”  慕祁握住他的衣襟:“我不害怕,我是乖孩子,師公們會喜歡我的。”  喻識稍稍歎了口氣,也未多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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