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暮也為自己斟一杯茶,“再坐一會兒消消食,悅竹樓的竹糕是特色,涼了變味,不方便外帶,此次來了,就嚐了再走吧。” 話落,二人之間便再無言語。 今日的凜暮似乎格外沉默,而沈默又是慣常少言之人,一時二人之間便有些陌生起來。 說來二人相識不過幾日,若說熟識為時尚早。 凜暮看著窗外竹林,放在桌案下的手掩蓋在長長的袖袍下,輕輕覆蓋在了自己的膝頭。 膝蓋往下,觸感和普通人的雙腿軟硬似乎沒什麽不同,可若用幾分力氣按下,便能發覺皮肉下過於堅硬寬闊的骨骼,那樣的輪廓,並不似常人應有,可誰又會無緣無故去掐捏別人的腿?況且凜暮並不是能讓人輕易近身的人。 畢竟,這可是千機殿殿主親手而製的,一條足以以假亂真的假腿。 世人皆知當今帝君有三大禁忌不可妄議,其一便是帝君的真實名號。 任憑是誰也不會想到帝君戰這麽輕易的將真實名字告訴了一個小小少年,並頂著這個名字以另一個身份在外走動。 誰會將一個瘸腿的帝君和神出鬼沒的千機殿殿主聯想到一塊去? 更可笑的是,世人隻道當今帝君不信天地神佛,厭棄國師道法,又怎會想到帝君本身便深諳推演卜卦之術? 戰天國不需要國師,因這戰天有他凜暮一人足矣。 戰天,戰天,與天為戰,有何懼也? 第12章 當日吃過飯,凜暮帶沈默離開悅竹林後便離開,沈默將調查曹鶴鳴一事交給宿源歡後就自己回了窺極殿。 第二日宿源歡來的很早,早的都有些不像他。 宿源歡見到他並沒有多話,直接遞給他了一本冊子。 沈默心知那是什麽,立刻接過來翻看,裏麵記載的正是曹鶴鳴的身世背景以及他最近一年來接觸過的人事物,事無巨細,一一陳列其上,不過一個晚上,宿源歡便將曹鶴鳴查了個透徹。 曹家本是有些名望的書香門第,奈何父母意外早亡,家道中落,隻餘一對兄弟流落在外,自幼失散,曹鶴鳴幼時有幸被景伯中帶走收做徒弟,十幾年來一直悉心教導,養育成人,感情上來看,算是半個兒子。 而曹鶴鳴本人重情重義,這些年來從沒有放棄過找他的弟弟,這些事不算難查,正罡閣內問問便知。 需要注意的是曹鶴鳴最近一年頻繁接觸過的人,除了一些醫患,便隻有一個乞丐,更確切的說,是一個小偷。 這樣身份的一個人似乎與曹鶴鳴毫無關聯,但卻又好像關係緊密。 那名偷兒年紀不大,是九重街市裏一個慣偷,整日遊手好閑,沒爹沒娘,小時候要飯,長大了偷盜。 但也不算什麽大奸大惡,慣常偷些吃食零錢果腹,偶爾便要去執法堂關上幾天,而曹鶴鳴便是與這樣一個人接觸密切。 調查顯示曹鶴鳴在這一年裏時常接濟此人,給些吃食、衣物甚至是錢財,但那個偷兒閑散慣了,偷盜成了習慣,仍舊過著偷雞摸狗的苟且日子。 這本也可以當做曹鶴鳴多管閑事、大發善心,但奇怪的是這個偷兒失蹤了。 沈默:“失蹤?什麽意思?” 宿源歡眉頭緊鎖:“此事要細說起來還是執法堂的責任,你有所不知,執法堂有一些暗地裏的規矩,比如會將那些不方便公開處刑的死刑犯賣給有需要的人,得來的錢財歸於執法堂內部開銷,此事帝君是默許的。” 沈默:“賣給有需要的人?做什麽?當仆人嗎?” 宿源歡搖頭:“誰會用那些大奸大惡之人當家仆?那隻怕會後患無窮。據我所知,大多數的人都是被些勢力大的醫館買去試藥了,也有些……或許被做了些什麽惡心的勾當,但隻要保證這些人會在半年內死亡,執法堂便不會多問。” 沈默並不覺得驚異,隻是疑惑:“可這人不過是個小偷兒,怎會和死刑犯一樣處置?” 宿源歡沉下臉來,麵色有些陰沉,這位素來嬉皮笑臉的執法堂堂主終於有了一些堂主該有的威嚴,“這便是我說的執法堂的責任了。我派人連夜調查,卻不想越查越深,牽連出了執法堂內暗地裏的一些汙糟交易,而這偷兒便是被見錢眼開的執法堂罪人暗中操作,披上了死刑犯的身份被賣了出去。隻因買主不斷加價,十分急切的想要買個身體強健的青年,而身份特殊的死刑犯並不常見,一時間並沒有身強體壯的青年,那人便膽大包天的將那偷兒混了進去,賣給別人,並將錢財私自吞下。” 執法堂內部之事與沈默無關,但他需要知道,“那個偷兒賣給了誰?” 宿源歡:“這便是最奇怪的地方,買走那偷兒的人是……景伯中。” 景伯中……若是如此,此事便關聯了起來。 曹鶴鳴一直在尋找的弟弟年紀推算起來,正是與這偷兒一般大,如若猜的不錯,偷兒應當就是曹鶴鳴失散多年的弟弟,唯一的親人被莫名買走,並且很大可能已經身死,曹鶴鳴不是沒有殺機。 至於景伯中買了他弟弟幹什麽,聯想到景伯中找人定做的刀具、書房的《神醫傳》,以及他生前對景興寧說有了治愈心疾的辦法…… 無論什麽時代,如果沒有大量的實驗做基礎,便不會有層出不窮的藥劑和手術方法。 沒有真切的實驗過,景伯中又怎敢在自己至親至愛之人身上開膛破肚? 這便是導致景伯中身死的水火未濟一卦的抉擇吧。 沈默心中慢慢有了定論,隻等待最後的驗證。 沈默能想到的,宿源歡自然也能想到,哪怕宿源歡並不知現代已經有了外科手術的技術,可他也大約猜到了景伯中的用意。隨後,宿源歡先一步離開,去將曹鶴鳴擒拿歸案。 見宿源歡離開後,沈默也想跟去,誰料到剛走到窺極殿門口便被昨日的女官攔了下來。 那女官仍舊一身綠衣,不卑不吭的行禮,身子卻將沈默牢牢擋住,不肯退讓半分。 “大人,請認真練習祭舞。” 沈默:“……” 無奈,被女官抓著操勞了一上午,一直到用過了午飯,沈默才逃出了窺極殿,直奔執法堂而去,想來宿源歡此時早就將人抓到了執法堂。 隻不過這次,沈默並沒有如上次一般輕易就進得內堂,而是在門口就被人攔住了。 攔住他的黑衣侍衛麵無表情,隻一遍遍的重複:“閑雜人等不得擅入執法堂。” 沈默:“我來找宿源歡。” 侍衛沒反應。 沈默隻好拎出他一直沒當回事的身份:“我乃當朝國師,來見宿大人。” 侍衛還是沒什麽反應。 兩人站在執法堂門外對峙,直到宿源歡的聲音從堂內傳來,“讓國師大人進來。” 那侍衛這才退後一步,不再阻攔。 沈默進了執法堂,宿源歡正站在裏麵等他,見到他快步進來,隻說:“跟我來吧,曹鶴鳴已經關進大牢了。” 沈默:“這麽快?” 宿源歡點頭:“嗯,他什麽都交待,什麽都承認了。” 二人直接去了大牢,曹鶴鳴已換了一身囚服,靜靜的待在一間牢房裏,他見到沈默和宿源歡便起身行禮。 “宿大人,國師大人。” 哪怕此時已經被關進了大牢,曹鶴鳴仍舊禮儀得體,神情鎮定。 沈默問道:“你可知我來意?” 曹鶴鳴麵色不改:“鶴鳴知道。” 沈默:“你都認罪?” 曹鶴鳴點頭,“鶴鳴認罪,是鶴鳴大逆不道,殘害了對鶴鳴有養育、教導之恩的師傅,鶴鳴本就罪該萬死。” 話落,牢內一片沉寂。 沈默抿了抿唇,半響繼續問道:“街市的偷兒小二狗,可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 曹鶴鳴點頭,麵有悲戚,“是家弟。” 隨後,他便徐徐道來。 “曹家家道中落,父母在我兄弟二人幼時便已亡故,我兄弟二人自小顛沛流離,最終失散,而我有幸遇到師傅,師傅帶我去了正罡閣,教導我醫術,待我如親生兒子般教養……我本該一輩子孝敬師傅,以報答師傅的養育之恩。可惜了……可惜天意弄人。一年前我於市井間見到了小二狗,雖然數個年頭過去,可他乃我至親胞弟,五官雖長開了些許,但依稀能辨認出幼時模樣,我又如何認不出他來?可他自幼流離失所,為了生存,跟著些乞丐、偷兒學了一身的壞毛病,便是我屢屢教導也毫無用處,倒是隻讓他煩惱於我。我問他可記得家人,他卻說小時候發過一場高燒,醒來後便什麽都忘記了。” “我怕直接告訴他,他接受不了,便慢慢的接近他,幫助他,教導他,我一直想要改掉他偷竊的毛病,可他自小便是以此為生,那根兒筋早就長歪了,長壞了,又如何是一時能糾正過來的?” “我原本想的樂觀……隻要弟弟還活著……我有的是時間幫他改正過來,況且情況還不算太壞,他還不算是大奸大惡之人,待情況好些,到時……到時我便告訴他真相,告訴他我是他哥哥,我們兄弟二人團聚,在天上的父母也能含笑了……” “可是沒想到……沒想到啊……” “師傅的孫兒有心疾一事我自幼便知,隨著興寧年歲的增長,近幾年來師傅越來越焦躁,整個人越加魔障起來,他甚至開始相信那些街角巷尾供人消遣的誌怪小說,相信裏麵講述的換心之說,換心……如此驚世駭俗,聞所未聞,怎可盡信?可師傅他卻信了,並且深信不疑,他開始在活物身上動刀子,從動物到人……” “師傅跟我親厚,事事從不瞞我,我是知道他從執法堂買人來實驗的,可執法堂所賣之人本就大奸大惡,我自認不是什麽悲天憫人之輩,也不曾阻止……” “可千算萬算……卻沒想到家弟被當做死刑犯賣了出去!” 說到此處,曹鶴鳴已經是雙眼通紅。 他抬頭狠狠盯著一處牆角,似乎那裏有他的仇人一般,許久他才平穩呼吸繼續說道:“突然有一天,師傅瘋瘋癲癲的衝過來對我說,他已經取了一顆年輕的心髒,也掌握了換心的法門,馬上就可以為興寧換心了。” “我跟隨師傅學醫多年,卻沒想到有一天師傅真的能掌握換心的奇法,便想讓師傅帶我去看看……那時家弟已經消失數日,但我以為他是煩我嘮叨躲了開去,卻沒想到再見卻是那般景象……” “師傅做事從不瞞我,對我自是信任有加,我開口他便當真帶我去看了。” “那地方便在景府後山地下冰室,我本心情激動,卻沒想到進去看到的竟是幾日不見的弟弟瞪大眼睛躺在冷冰冰的冰床上,胸口破了個大洞,筋脈內髒露在外麵,而他的心髒正被冰封在一旁。” “師傅很興奮,他指著我弟弟的心髒對我說,鶴鳴,你看,這顆心可以救興寧的命。” “救興寧的命……救興寧的命就要用我弟弟的命來換嗎!我指著我屍骨未寒的弟弟問他,我說這躺在上麵的並非大奸大惡之人,我說此人不過是個偷兒,是個年歲不大的偷兒而已……我想著師傅不知道的,不知者無罪……” “卻沒想到……沒想到師傅說,說他知道……” “我還是抱著奢望的,我不想的……可師傅卻說他知道……他說此人死前一直在掙紮求饒,說他隻不過是個偷兒,說他錯了,說求他放過他……” “師傅說了,說那又如何,偷也是罪,用一名偷兒的命,來換他孫兒興寧的命,值得的很,這名偷兒許是還要感謝他,感謝他讓他的心髒在他資質聰穎的孫兒身上可以繼續活下去……” “我知道在各位大人眼裏,人命如浮萍,可我弟弟就該死嗎……” “我甚至……甚至到最後都懦弱的還沒有告訴他,我是他哥哥……告訴他,他不叫小二狗,他有名字,他叫雁啼,曹雁啼,多好聽的名字……” 一時大牢內寂靜無聲,隻餘曹鶴鳴粗重的喘息,看著曹鶴鳴赤紅的雙目,他忍不住別過了眼去。 直到一聲悶響,沈默驀然抬頭,看到曹鶴鳴已經倒在牆邊,而宿源歡飛快的打開牢門衝了進去。 宿源歡探了探曹鶴鳴的鼻息,說道:“沒氣了。” 沈默一愣,看著軟倒在地上的曹鶴鳴,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應該想到曹鶴鳴如此幹脆的認罪,便是一開始便不想苟活的,卻沒想他竟在此刻便撞牆而死。 他身後的牆上炸開了一朵碩大血花,那該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多大的決心撞了上去。 沈默走過去蹲在曹鶴鳴身旁,輕聲問道:“你是故意數次站在草人旁邊嗎?”故意讓他看到他藥房每一個草人的背心大穴上,都插著一根銀針。 但曹鶴鳴已經永久的閉上了眼睛,什麽都不會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