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要見誰? 突然濃霧如水般散去,沈默力竭跌坐在地,終於看清了前方。 可前方並無孩童嘻戲,隻有一個衣袍肮髒的小孩子背對著他,輕聲的,一遍又一遍的不斷重複著。 “你為什麽不來……” “你為什麽不來找我……” “我在等你呀……” “你在哪裏……” “我好痛……我不想死……” 突然那小孩子仿佛是察覺到了背後有人看他,慢慢的回過頭來…… 一聲接著一聲的哼唧在耳邊響起,沈默睜開眼睛,被眼前放大的狗臉嚇了一跳,立刻伸手揮開,隻見一個毛茸茸的棕色團子被他揮可滾了幾圈才又爬起來哼唧,沈默看著眼前叫囂不斷的小奶狗愣神,這狗怎麽跑他這裏來了? 他揉了揉腦袋,隱約覺得他似乎做了個夢,夢見什麽,卻已經不記得了。 三人早早起來,便趕去了澤水城。 澤水城靠水而建,依水而生,算是去往附近幾座小城的必經之地,因此往來商旅多在此落腳,又因此地水產豐富,因此美食眾多,也吸引了不少饕客。 凜暮:“直接去當地執法堂,報名身份自有當地官員安排,你可有什麽信物?” 三人一同進了城門,因三人皆是相貌俊俏的青年、少年,便時常有女眷悄悄路過後捂著嘴角偷笑,而聞璞為人冰冷看似不好接近,沈默又年少看著稚氣,便是凜暮最招人眼球。 沈默側首看了眼旁邊一名盯著凜暮臉頰緋紅的少女後收回視線,說道:“有一令牌。” 凜暮點頭,“那便好。” 執法堂並不難找,似乎上麵早有人吩咐,此時正有幾人站在門口等候。 為首之人蓄著山羊胡子,大約四十歲上下,一身執法堂特有的黑袍,濃眉大眼,眉間溝壑頗深,似是愁緒纏身,眼神卻很犀利,見到沈默幾人到來,立刻躬身行禮,神情不卑不吭:“下官恭迎幾位大人,敢問大人可有通關文牒?” 沈默一手探入腰間,掏出令牌遞給那人。 那人接過令牌,立刻神色大變的跪了下去,高舉令牌喊道:“拜見帝君!” 一旁聞璞見此令牌也立刻單膝跪地,“拜見帝君。” 隻有凜暮仍舊笑意盈盈的站在那裏,懶散的拿過令牌扔回沈默懷裏,“見黑令者如見帝君,帝君給了你好大的權利啊。”這麽說著他卻一點不怕。 沈默聞言稍稍抿唇,將令牌塞回腰間,麵上神色不顯,隻是側頭看著仍舊閑散站在身邊的凜暮,似乎在說你為什麽不用下跪? 凜暮扶了扶額頭,突然做出一副虛弱的模樣:“我身體不好,帝君特賜禦前不跪。”哪有自己跪自己的道理? 山羊胡子頭快低的埋到肚子裏,心思卻百轉千回,朝堂皆知戰天國唯一能夠禦前不跪之人,便隻有掌天下千機的千機殿殿主了。 不想此次來人不隻有當今國師,還跟了另一尊大佛。 沈默抬手扶他:“起來吧。”他並不十分喜歡這些彎腰下跪的禮儀,但身在此處,不得已而為之。 山羊胡子利落起身,道:“幾位大人,一路奔波,還請先隨下官回堂內歇息片刻,待午時下官為幾位大人備下些許吃食,好生招待一番。” 聽到吃食,沈默立刻欣然接受,一夜過去,他便又饑腸轆轆。 澤水城的執法堂規模並不如九重的執法堂,當然,九重執法堂為總堂,自是其他地方不可比擬的,但此處也不算寒酸。 山羊胡子名為常厲,是此處執法堂的堂主。 三人分別有一間臥房,此時便都回了各自臥房。 午時用過午膳,沈默便叫來常厲,問他案情進展如何。 常厲眉頭緊鎖,“倒是尋回了幾具屍體,但……” 說到此,常厲停住了。 沈默見他猶豫,問道:“怎麽?有何不妥?” 常厲躊躇片刻,還是說道:“回大人,尋回的幾具屍體皆十分猙獰、損毀嚴重……” 沈默皺眉,打斷他:“帶我們去看看那幾具屍體。” 常厲仍舊猶豫,這新任國師年紀太小,萬一因幾具屍體受到驚嚇怪罪於他,便有些得不償失。 沈默又怎會想到這些官員肚子裏的彎彎繞繞,隻又催促了一遍,那官員還是躊躇萬分。 直到凜暮開口,輕飄飄的一句:“前頭帶路。” 卻讓常厲渾身一震,隻覺脊背陰寒,有種被冷血動物盯上的錯覺,立刻起身為沈默幾人帶路。 因為案件匪夷所思,至今毫無頭緒,那尋回來的幾具屍體並未通知其家屬,而是紛紛置於執法堂地下冰室,那裏溫度極低,可保證屍身短時間內不腐,況且說是尋回也有些不妥。 地下昏暗,隻有兩邊掛著幾處燭火,順著台階而下,越往下氣溫越低,直到冰室外麵,呼出的氣體已經能夠形成白霧。 直到進了冰室,沈默才明白常厲為何百般猶豫。 尋回的幾具屍體的確十分可怖,正確的來說,他們已經不能被稱為屍體,而是屍塊,沒錯,就是零散的屍塊。 而屍塊之間隱約又有粗線相連,像是有個人先將每一具屍體都四分五裂之後又用線粗糙的縫了起來,一些內髒被粗魯的塞進了屍塊之間。 比起婁析和景伯中體麵的屍體,以及帝君巡城時看到的那些滾滿泥土的屍體,這是沈默第一次直麵如此血腥惡心的畫麵,一時竟有些怔愣,隨即一陣強烈的嘔吐感上湧,讓他失態的緊緊捂住了嘴巴。 哪怕是已經見過幾次的常厲,也還是十分不適,此時正緊抿嘴唇忍住喉嚨中翻湧的嘔吐感。 而凜暮和聞璞卻都麵色如常,聞璞仍舊冰封著一張臉站在一旁,凜暮卻已經湊近去觀察了起來。 沈默死死的捂著嘴,哪怕是冰室,也有陣陣血腥伴隨著惡心的味道鑽進鼻腔。他緊緊閉了閉眼睛,眼睛因過渡用力而有些泛紅並擠出了幾滴淚水在眼角。 凜暮見他這樣,依舊笑的隨性慵懶:“你若感到不適,大可先出去待著。” 沈默緩緩放下手,抿緊嘴唇搖頭,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隨後抬步向屍體走了過去,來到凜暮身旁,彎腰湊近了去觀察。 凜暮見他眼角通紅一片,輕笑出聲,“逞強。” 強挨過初時的不適,此時湊近了看雖仍舊犯惡,但尚且還在沈默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隻見這幾具屍體的分割並不規律,屍塊邊緣也不整齊,想來分割工具鈍澀,這些屍塊邊緣都像是一次不行多次切割才斷裂開來的,隨後又按照身體大致的樣子擺放縫合在了一起,但常有擺放錯誤的地方,也那麽粗糙的縫了起來,看起來十分怪異。 沈默一具具看了下來,嘴唇微動,像在計算著什麽。 隨後他直起腰,第一眼就看到了正目不轉睛看著他的凜暮,他一愣,突然有些別扭了起來,這感覺十分奇異,讓他措手不及。 凜暮倒不知他心中何想,隻是問道:“怎麽樣?有何發現?” 沈默收回視線,重新看著那些屍體道:“並不完整……這些屍體並不完整,他們都……缺了一些地方。” 說著他指著一具男屍道:“這具手臂少了一塊。” 又指著另一具女屍說:“這具的左腿少了一塊,右腿四塊,左腿隻有三塊,長度明顯不同。” “這些都是不明顯的身體部位缺失,但有兩具十分明顯,比如這具男童的屍體沒有了雙眼,這具女屍沒有了兩隻手掌。” “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掌心皮膚都被割去了。” 常厲貼著冰室的邊緣,身後源源不斷的冷氣壓下了他口腔中的嘔吐感,緩了口氣他才道:“大人的意思是?” 沈默不答,皺著眉走到了一具女童的屍體旁,盯著看了許久。 找回的屍體一共五具,說是找回有些托大,這些都是被人扔進了執法堂裏的。 溺水而亡的一共十五人,十五人的屍體都是從執法堂丟失的,丟失後被人分屍後破破爛爛的又扔了回來,這種做法像是一種挑釁。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是死後被人分屍後又縫上,也因如此,至少他們生前少受了些痛苦。 沈默狠狠吞咽一口唾沫,強行壓下喉嚨再次蜂蛹上來的惡心感,緩緩向眼前的女童屍體伸出了手。 他輕輕的摸著女童殘破的小身體,小心翼翼的避開那些猙獰的裂口,仔細查探,隻有這具屍體,表麵上看起來除了雙手掌心的皮膚外,什麽都沒有缺。 半響,他收回手起身,並沒有發現女童到底哪裏有何不同。 在來此之前,他本以為已經有了景伯中一例死人卦,此次應當不必太過擔憂,現在想來是他托大了,在這些屍體都沒有了掌心皮膚以後,他無法再摸掌問卦,此刻便毫無頭緒甚至有些焦躁起來。 這麽想著,不知為何,他抬頭看向了凜暮。 他不知道他為何要在此刻向凜暮看去,仿佛求助一般,他明白這並不是什麽好現象,凜暮此人並非如同他時常掛在唇邊的笑容一般簡單。 凜暮此時正在看一具屍體,像是有所感應般,在沈默看向他時,他也立刻抬頭看向了沈默,二人對視,凜暮臉上仍舊是慣常掛著的淡笑,哪怕在這血腥可怕的屍體之間,他麵上的淡笑也不曾消失過。 半響,沈默先一步挪開視線,凜暮揚了揚眉,似是對他此舉有些不解。 沈默閉了閉眼睛,手指撫在腰間豪素冰涼的筆身,這支筆似乎有平緩心緒的作用,指尖輕輕滑動間,他冷靜下來。他並非自大之人,也非常清楚的明白他除了這神奇的算卦係統外,在這異古時代,不會武功,便是半個廢物。 睜眼,他又去觀察那些屍體,腦海中一遍遍想著那些常厲說過的案情進展。 第一個被扔回來的屍體是那具沒有了雙眼的男童,那男童不過五六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對世界的了解還不深刻,便已經以如此慘烈的方式離開人世。 男童的衣物布料柔軟,皮膚細嫩,想來家境不錯,也深得家裏長輩喜愛。 他的小身體斷裂的還算規律,頭部一處,四肢各一處,而身體從肚子中間被一分為二,粗糙的針腳將他的肚皮縫合,裏麵混亂的塞著內髒,沈默伸手,指尖慢慢探入了男童的肚子裏,內髒在手指尖滑動的感覺並不好,但此時他卻意外的冷靜。 隨後他又去查看其他的屍體內髒,最終發現這些屍體都沒有了心髒。 收回手,內髒中滑膩的液體順著他的指尖低落在地。 凜暮靠在一邊將這一切看在眼裏,眼蒙黑布的少年一臉冷漠的伸手在屍體的腹部攪動,那樣的畫麵就像個純潔天真的初生惡鬼在擺弄他的玩具。 沈默問向一旁噤若寒蟬的常厲:“常厲,這些屍體都是幾時被人扔回執法堂內的?” 常厲忍不住盯著沈默濕濘的指尖道:“時間……時間並不固定,早中晚皆有,卻都無法抓到此人。” 此時常厲心中已經對這個新上任的少年國師萬分佩服。 沈默:“這十五人的身份都已查明了嗎?他們之間可有什麽聯係?” 常厲搖頭,“身份已經查明,但這十五個人年齡各異,家世各異,之間並無什麽聯係。” 沈默點頭,今日的探查可以說是毫無實質性進展。 幾人一同離開了地下冰室,此時午時已過,幾人在冰室竟不知不覺呆了許久。 常厲如今已對沈默十分信服,無論他辦案能力如何,就憑他麵對那些可怖屍體麵不改色還伸手……此處不提也罷,他對沈默幾人拱了拱手道:“幾位大人可要用些飯食?” 沈默其實沒有什麽胃口,但他還是點頭,隨後他先行回了臥房讓人打水洗浴,在碰了屍體後,他無法做到不仔細洗浴一番就去吃飯。 倒是凜暮和聞璞神情毫無變化,仿佛看個屍體與看個死魚死蝦沒什麽區別。 用過飯食,凜暮為沈默出了個主意,“不如我們出去打聽一下消息?” 說著他伸手拽了下沈默腦後蒙眼黑紗的尾端,在沈默不得不向後仰頭時又鬆手。 沈默皺眉,抬手整理好眼前黑紗,並不想與凜暮計較,自從認識凜暮後他的麵部表情十分明顯的增多了。 凜暮:“你隻聽執法堂片麵之詞,又怎能徹底了解事情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