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彭氏看兒子尋死膩活不認親娘,幾次要哭死過去。齊鳶也想自己的父母兄妹,更是跟著嚎啕大哭。就這樣兩邊都委委屈屈地哭了好幾天,齊鳶才漸漸轉過念頭,心想反正死不回去了,與其在這折騰別人的父母,不如暫時先替人盡孝,等以後有了機會,再籌劃著逃回揚州。他心裏轉過彎,又想起那《錯魂記》上老道的淒慘下場,生怕自己露了餡,於是便強迫自己暫時忘掉齊鳶的名字,日日提醒自己就是祁垣。許是占了別人的身體,過於心虛,他每天夜裏都會夢魘,醒來之後也要緩一會兒神。周嬤嬤看小主人盯著藥碗愣神,擔心他又犯癔症,忙撿了開心的事情跟他講道:“夫人昨天去鬆林寺上香,遇到了一戶人家,可巧也是往京城走的。那家人說他們的船上還有空艙,可以捎我們一程,也不用給什麽銀錢,就是要多等兩日。少爺且先將就些,等咱回了府,夫人自會請那宋太醫來診治,不會耽誤少爺去國子監報道的。”祁垣回過神,消化了一會兒,問她:“那戶人家可知道咱是忠遠伯的家眷?”先帝時曾有叛將家眷攜密令進京,後來事發,沿途所有牽涉其中的船家驛夫均以謀逆罪論處,滿門抄斬。現在忠遠伯叛敵的事情傳的沸沸揚揚,不少船家怕惹禍上身,便都找了借口不肯租船給他們。周嬤嬤忙道:“說了說了,夫人一早就講明了的。那家人說不妨事,那是他們自家的船,沒什麽亂嚼舌根的外人。”祁垣點了點頭,心想這家人膽子還挺大。周嬤嬤看他麵色微動,鬆了口氣,轉臉朝外麵喊了一聲:“虎伏!”一個梳著圓髻的小丫頭趕緊跑進來,怯怯地看著她。周嬤嬤嫌這丫鬟年紀小,不夠穩重,隻是身邊沒有得用的其他人手,隻得皺眉吩咐:“把藥去熱一熱。”祁垣才不想喝藥,忙衝小丫頭瞪眼,隨後偷偷覷著那嬤嬤的臉色,慢吞吞道:“嬤嬤,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周嬤嬤一愣,忙道:“少爺請吩咐。”祁垣斟酌著字眼,蹙眉歎氣:“我知道母親憂心我,但這幾日服藥後,我反而愈發驚悸難安,倒不如不服藥的時候好些。”他說完,又學著戲文裏的酸腐秀才,對周嬤嬤拱手作了個揖,“煩請嬤嬤跟母親說一聲,就說我已經大好了。這藥可不必繼續抓了,我們還是早日啟程回京才是。”周嬤嬤半信半疑,但看他這會兒神色穩重,說話也文雅起來,隻得猶豫著點了點頭。“那老奴現在就去告訴夫人。”周嬤嬤道,“少爺現在是否要用些早點?”“不用。”祁垣吃不過這北方的麵食,隻一臉深沉道,“我餓了自會吩咐虎伏去買,嬤嬤先去吧。”周嬤嬤應了,轉身出去,又囑咐了那小丫頭兩句別的便匆匆離開了。祁垣探頭往外瞅著,見她出了院,這才哭喪著臉坐回床上,拿被子胡亂把自己裹了裹。同樣是二月,江南已是春盛,北方卻才春雪初融。原身身上僅有件半舊的絹布襴衫,無法禦寒,也不怎麽好看,不知道這伯府的少爺為何窮成這樣。倒是隨身的兩箱書籍用軟布層層包著,顯然愛惜至極。祁垣胡亂翻了翻,發現裏麵都是用小楷謄抄的經史子集或大儒之作,一筆小楷體態端莊,清秀俊雅。隻可惜他對這些一竅不通,翻著看了看覺得不能賣錢,便幹脆挑了本厚重的,丟進了旁邊的爐筒裏。半滅的火苗倏然躥高,舔著書本燒了起來,屋裏似乎暖和了一些。祁垣努力往那邊靠了靠,開始為自己的以後打算。從他這幾天聽來的信息看,這原身竟是個很有才學的。據說十歲便中了秀才,並跟另兩位神童一起,被當今聖上元昭帝召見,殿前作答。當朝太傅曾讚三人“少年聰敏,拜相之才,必立功名於天下”。元昭帝對三人也甚為喜愛,隻是考慮到他們年齡幼小,雖有天資,卻仍需磨礪心智,因此命三人須專心求學問道,探尋聖賢之理,至於科考,需十六歲之後再做考慮。原身這才回到家中繼續苦讀,每日泛覽百家,研窮經史,一連數年都沒怎麽出過伯府大門。這次去外祖家探親,是他這幾年來頭一次遠行。因為十六歲之約已到,這次回來,他便要去國子監求學備考,準備來年會試了。祁垣並不敢讓別人知道自己是錯魂的紈絝,然而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頭大。齊府雖然也斥巨資建了家館,延請了名人儒士做先生,但無奈他好吃懶做,每次去學堂,不斷的有丫鬟送茶送果,小廝陪起陪坐,一段話顛三倒四,半天記不住。等好不容易背過一段,回去睡一覺玩一通,第二天去上學,就又忘光了。所以這些年先生們被氣走了一撥又一撥,他的《四書》也拖拖拉拉,到現在都沒念完。這時候讓他去家塾點個卯裝個好學生都難為他,更何況去國子監坐監?他之前可聽說過,國子監裏麵的先生都是有官位的,學生們若不聽話,真被打死的也有。祁垣越琢磨越害怕,癟了癟嘴又想哭。暖爐裏的火不知何時黯了,他餘光瞥見看,趕緊先把淚憋住,又添了幾本書進去,心想或許苦日子就這幾天,這忠遠伯好歹也算勳貴人家,總不至於不如他們一介商戶吧?到時候自己也去祖母麵前撒個嬌賣個好,或許就能有大把的銀子了呢。當然這次要省著點花了,以後給小廝的打賞也得減減。把錢早點攢夠了,回揚州認親才是正事。他天性樂觀,想到這又轉憂為喜。再一想,還好這祁垣長的也不醜,他偷偷照了幾次鏡子,勉強算是滿意。第三日一早,周嬤嬤說的那戶人家終於來信了。祁垣這兩天拿拿著書和客棧的木炭混著燒,斷斷續續,正好暖了兩日。這天一早,他便讓虎伏提著兩個空箱子,自己在後麵溜溜達達地跟著,去找彭氏匯合。彭氏跟女兒雲嵐已經收拾好,周嬤嬤挑了包袱,一行人辰時未到便往碼頭趕去。江邊果然停著一艘五明瓦的烏篷船,高大氣派,船工夫婦在一旁忙碌,一位四十來歲的婦人早早迎出,卻是穿著一身粗布長襖長裙,外罩比甲,額間裹一棉帕,樸素至極。彭氏快走了幾步,對婦人道謝。婦人側身避了,溫聲笑道:“夫人客氣了,這船艙位多,我們一家三口也住不下,不過是行個方便。”說罷讓船工夫婦幫幾人安置行李,自己則帶著彭氏一行進入船艙。這烏篷船內裏十分寬敞,幾個艙位之間有圓形屏門,兩側都畫著圖案,有的是秦叔寶和尉遲恭的畫像,有的則畫了梅蘭竹菊。中間的艙位最為開闊,正中放著四一張仙桌,桌上擱著一個香爐。稍後是休息的地方。船的後艄還安置著爐子,可以煮茶做飯。婦人一家三口住在前麵兩個艙裏,中艙和後麵的兩個便都借給了彭氏他們。彭氏過意不去,忙讓周嬤嬤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謝禮。祁垣頭一次見這烏篷船,見那邊幾人還要說一會兒,自己偷偷溜出去,好奇的左右張望,又盯著船頭上畫的大鳥仔細瞧。有個少年剛跳上船,見他好奇,便笑著介紹:“這是鷁鳥,畫在船頭上保平安的。”祁垣難得見了個同齡的夥伴,心裏覺得親近,便跟人道:“我們船上就沒這個。”他指的是在揚州乘過的畫舫。那些畫舫是專門供人泛舟遊湖,鑒賞風月用的,當然跟這種客船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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