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祁垣閉上眼。虎伏擔心道:“少爺不是暈車嗎!”“不止,”祁垣欲哭無淚道,“少爺我也暈字。”他死活不看。虎伏隻得把小書放回去,又在包袱裏摸摸索索。祁垣半死不活地靠在一邊看著,心想這才子還有什麽特殊癖好不成?等了會,卻見那小丫鬟摸索出一個半舊的綢布荷包,上麵繡著含笑花,針腳齊整,口部用絲帶緊緊係著。祁垣輕輕皺了皺鼻子,隻覺好像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氣味清冽,又隱約帶有草木的氣息,跟寺廟裏供奉的香丸十分相似。果然,虎伏向荷包裏取出來一個小香丸,放到了他的鼻子底下。祁垣深吸了一口氣,頓覺得舒服了一些,好奇地問:“你這東西打哪來的?”虎伏道:“奴婢前幾天跟夫人去鬆林寺上香的時候,正巧看見一個和尚在丟這個,就跟他要了點。”說著,見祁垣麵色似乎好了一些,頓時驚奇道,“這個還挺管用啊!”祁垣點點頭,又把香丸湊到鼻子下細聞,仔細分辨了一下。虎伏也樂滋滋地湊在荷包上使勁聞了幾口:“這個真好聞,不過我看那鬆林寺的香客也不多啊,那和尚怎麽這麽奢侈,好好的香丸就不要了。”祁垣好笑道:“你當那和尚不心疼啊,這裏麵用的可都是好東西。隻不過供養佛祖的香丸忌諱摻入甲香、麝香、紫香這些,這裏麵有一點麝香的味道,估計是有人弄差了。”他從小便在香藥鋪子裏玩,耳濡目染,對製香品香早已精通,說起來頭頭是道。虎伏一直佩服少爺飽覽群書,也不覺得意外,隻是擔憂道:“有麝香啊……那這個還可以隨身帶著嗎?”祁垣無語道:“這裏麵的隻不過誤摻了麝香的氣味,用量極少,更何況你又不吃嘴裏,怕什麽?”民間都傳聞少女少婦不得接觸麝香,但實際上,真品麝香並不多見,尋常人很少能接觸到。倘若取其一點製成的香囊,還可令人身體生香。宮中不少妃嬪便愛把這種香囊掛於帳中。虎伏收來的這個麝香用量便極少,也就是祁垣能分辯出來。虎伏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但想到以前娘老子的叮囑,還是有些犯怵。祁垣倒是挺喜歡這個,見她不敢往回接,幹脆說:“不如這樣,這香丸我收了。等回府後爺給你點銀子,你自己去買點別的用,那個百花香丸就挺好。”他現在獨在異地,難得從這香丸上找到一點舊日熟悉的味道,心情也愉悅了不少。誰知道虎伏卻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少爺從哪兒聽來的百花香丸?那東西可是貴人們才能用的呢,小小一盒便要三百錢,便是差些的,少說也要百八十錢。再說了,少爺統共才一兩銀子的月錢,每月買燈油課紙都緊張呢,哪能給奴婢去買那個啊!”祁垣原來是動輒百兩銀子揮霍慣了的,聽她說完大吃一驚,這下也顧不得掩飾了,急忙問:“我例錢是多少?”“一兩銀子。”虎伏倒沒多想,讀書人不問米鹽是常事。現在少爺難得問起,她還補充了一下,“咱二房這邊的主子月錢都是一樣的,除了坪哥兒,每月跟我們一樣都是五百錢。”祁坪是方姨娘生的,現在才五六歲。據說一直養的麵黃肌瘦,跟個小貓似的。祁垣聽出蹊蹺之處,問她:“我們是這些,那別人呢,你知道嗎?”“少爺是說大老爺一家嗎?”虎伏神色黯淡一些,搖了搖頭:“府上賬務都是大房太太在管,我們哪能清楚他們的花用呢?不過我倒是聽二門上的婆婆說過,大太太的丫鬟金枝上個月把才領的月錢都給了她老子娘了,至少得二兩銀子。”祁垣愣了。大房一個丫鬟月錢都比自己多?他之前還想過,忠遠伯府除了朝廷的俸祿之外,每年肯定還有莊田商鋪的進項。伯府既然人丁單薄,那均攤一下至少吃喝不愁不對,怎麽就至於連個像樣的綢緞衣裳也沒有?他心裏納悶,左一句有一句的跟虎撲閑聊,並不敢問的太細,好在虎伏性子活潑,什麽都愛牢騷上兩句。祁垣細細聽著,倒也有了個大致了解。原來那忠遠伯祁卓也是個可憐的。老伯爺當年寵妾滅妻,先有了庶長子祁勇,隨後才有了嫡子祁卓。後來正妻早逝,老伯爺又早早將那寵妾扶正成了繼室,便是現在的老太太蔡氏。這蔡氏刁鑽刻薄,當家之後處處苛待嫡子。祁卓雖然幼年承襲,無奈從小在繼母手下討生活,因此娶妻生子之後,便從一人受欺變成一家受氣。他倒是也想過分家單過,然而本朝天子就是庶長子奪位,對嫡庶之爭甚為敏感。老太太動輒借此事拿捏,祁卓怕招惹災禍,隻得作罷。後來蔡氏定了自己的侄女小蔡氏當大兒媳,婆媳倆共同管理伯府賬務,從此一門兩蔡,更是囂張。“自從老爺去崖川後,那位就越發變本加厲了。前幾日少爺落水後,夫人差了人回府報信,好讓人送些銀兩過來給少爺治病,哪想書信送到了,府上卻沒來人,也不知道是存了什麽心思。後來夫人不得已,就典賣了幾樣首飾。”虎伏說完,往後麵的大車悄悄看了一眼,這才轉過臉,小聲道,“周嬤嬤不讓我告訴你這些,說會讓你憂心為難,耽誤科舉正道。”祁垣巴不得多聽一些,忙道:“我不說就是了。”通州城距離京城不遠,祁垣在快被顛散架的時候,騾子車終於晃悠進了東便門。他探頭往外看。隻見外麵行人如織,穿著各色衣服的客商旅人操著不同的口音,都熱熱鬧鬧地排著隊,順著人流往前走。東便門再走三裏地便是崇文門,這裏乃天下第一稅關,進去崇文門就是真正的京內了。祁垣從小沒出過揚州,以前隻聽說過京城如何氣派,這會兒伸著脖子往遠處瞅,果然見這北地天高雲闊,城牆高聳,處處都是不同於江南的浩大莊嚴景象。他們隨著人流慢慢往前,進了崇文門,人流終於小了許多。忠遠伯府離著崇文門不遠,就在京城的東南角上,緊挨貢院,旁邊便是駙馬胡同。周嬤嬤去叫了門,幾人從側門入內。彭氏這一路也被折騰的麵有菜色,這會兒卻絲毫不敢停頓,直帶著一對兒女往後院老太太的壽和堂而去。祁垣對這偌大的伯府全然陌生,一路上便低眉順眼的走。等到了壽和堂,有婆子通報完帶幾人進去,他也是跟在最末,隻暗中打量四周。這壽和堂倒是有有些伯府的氣派,地上鋪著富貴牡丹絨線毯,兩側一溜兒花梨木如意雲頭紋圈椅,正麵沿牆一排木炕,其上放的炕幾並旁邊的頂櫃,均是通體黑漆地嵌硬螺鈿花蝶紋,顯是一整套的家具,端顯出一股富麗堂皇的氣派來。祁垣縮在最後,鼻端又嗅到一股旖旎可愛的杏花香氣,抬頭再看,果然在那頂櫃旁的香幾上,放著一具嵌金銀的熏香小鴨。那香味便是從熏香小鴨中飄出的。周圍的婆子丫鬟均是盛裝豔服,頭戴珠箍,如同看乞丐般瞅著他們,祁垣暗暗腹誹,隻得繼續垂眸斂目,靜觀其變。過了約半個時辰,屏風後麵才慢吞吞轉出一個老太太,四方臉,穿著綠地纏枝四季花卉紋的妝花袍兒,額前帶著珠子箍,上麵貼著金箔,點金鑲玉地綴了五朵大花,金燦燦耀目至極。那老太太被人扶著,在炕上坐了,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卻不說話。祁垣從未見過這麽金光閃閃的老太太,瞥了眼,見彭氏屈身請安,也趕緊含糊著在後麵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