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垣怔愣了好一會兒,便模模糊糊聽到人問:“逢舟兄?逢舟?你怎麽了?”鄭齋長正跟方成和擔心得看著他。祁垣遲愣了半天,“嗯?”方成和蹙眉,扶著他問:“你沒事吧?”“沒事。”祁垣擠出一絲微笑,木然轉身,“我去看病。”他說完便直直地往前走,然而胸中激蕩不已,方成和看他情形不對,才追上一步,便見祁垣突然停住,“噗”地一聲,狠狠吐了一口鮮血出來。祁垣這下是真病了。這病情來勢洶洶,竟帶了一點不好的兆頭。原本監中有專門安置病號的地方,配了六名太醫,二十多位膳夫雜役,廚房號舍都單獨供應,跟其他監生分開,照料的也算周道。方成和知道祁垣貪玩,得了空便帶些小玩意來看望他,徐瑨也從齋長那拿了出恭入敬牌,在旁邊整日的陪著。監中太醫認得徐瑨是國公府的三公子,見他如此,也不敢怠慢,然而他們仔細診治半天,也查不出什麽大毛病,隻能開些散結安神的藥。可是眼看著藥湯一碗碗地灌下去,祁垣卻愈發消瘦起來。等到後兩天,祁垣卻什麽都不肯吃了。白日別人來探望,他就隻昏睡不起,等到別人走了,他又睜開眼,隻靜靜地發呆。徐瑨心中不安起來,想著法兒的跟祁垣說話,後者卻隻怔怔的,不言不語。方成和拿了銀子托雜役從外麵買好吃的過來,祁垣也不為所動。又過兩日,太醫見他這樣,便停了藥方,要他回家休養了。徐瑨和方成和聽到這個,自然不肯。監生在國子監中看病,是官方給藥,倘若回到伯府,那就要自己花錢了。以祁垣母子如今的境況,在伯府裏哪能比得上這邊清清靜靜的?再者旁的郎中再好,又如何趕得上太醫?那太醫也很為難,反倒是向倆人行了一禮,苦著臉道:“三公子,並非老夫見死不救,俗話說阿諛人人喜,直言個個嫌,今日這樣,老夫卻不得不說句直話了——祁公子這光景,眼看著是從心上起,也隻能從心上除。您便是放他在這,我等除了開些養心安神的藥,也無能為力了。”徐瑨知道這太醫穩成忠厚,不會騙他,但若讓祁垣就這麽回去,他也覺得不妥。老太醫看他遲疑,又是重重一揖,“徐公子,非老夫絕情,而是祁公子這樣的亦有前例,去年有位山西秀才便是如此,心病不除,下藥無效,在這邊熬了十二日便去了。更何況監中規定,若監生久病不痊者,當遣行人送還其家,待其痊愈再行入監的……”去年的確有個山西秀才在監中亡故,國子監的太醫還為此還被換掉兩個,祁垣如今的樣子甚是嚇人,徐瑨知道老太醫害怕擔責,正要勸說一番,就見方成和衝老太醫一揖,雙手送了個荷包過去,苦求道:“孫太醫,祁兄既然是一時心急才會如此,我等定會好好寬解他。但您是太醫院大方脈的高人,學問最為淵博,又深通醫理,倘若您都束手無策……”他說到這裏,竟一時哽住,隻深深地一揖到底。徐瑨沒想到方成和竟對孫太醫如此了解,暗暗詫異,抬眼去看。孫太醫既懼國公府之勢,又難駁方成和之情,隻得歎息道:“也罷,最多再兩日。若再無好轉,兩位就莫要為難老夫了。”那荷包卻無論如何都不肯收。方成和忙連連應下,亦步亦趨地把人送出去。徐瑨卻猶豫了一下,又重新回到了床前。心病?徐瑨雖猜到一些,但聽太醫如此直白的講出來,還是有些意外。他記得季考那天,祁垣明明活蹦亂跳的。等到晚上他回號房,沒看到祁垣回來,出門去找,碰上從藥房回來的方成和,才知道祁垣病了。祁垣荒廢學業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之前他肯給祁垣代筆答題,除了祁垣慣會撒嬌之外,也是因他考慮到祁垣往日神童之名太盛,不知道多少人盯著看著,倘若上來便考個一塌糊塗,難免會被人恥笑議論。文人相輕,自古而然。祁垣年紀小麵皮薄,未必能忍得了那些刻薄的言語。這次的季考的確讓眾人措手不及,可若說祁垣為了考試就要尋死,徐瑨又隱隱覺得,不至如此。床上的人眼睛緊閉,似乎剛剛他們三人的談話絲毫沒有吵醒他一樣。徐瑨定定地看著,前幾天才養的白胖了一些的人,如今不過五六日的功夫,竟驟然隻剩下一包瘦骨了。臉頰凹著,下巴支棱著,眼眶也深了許多,愈發顯出了深長的睫毛。明明一點兒苦不想吃,一點悶也忍不了的人,不知道是受了什麽委屈,竟能不吃不喝起來,將自己折騰成這樣?不知怎的,徐瑨突然想起端午那天,這人躲在床上偷偷哭泣的樣子。那天他以為把祁垣哄好了,現在想來,祁垣卻自始至終都沒跟他說過為什麽而哭。祁垣的睫毛微微顫了一下,徐瑨知道他並沒有睡著,此時裝睡不過是不想搭理人。這幾天他也猜到祁垣心裏有事了,然而他找了幾次話題,這人全無任何回應。徐瑨眼睜睜看他瘦弱下來,又急又氣,不由得也悶出一股情緒來。這人就什麽都不在乎嗎?自己真的無計可施?徐瑨深深地看了祁垣一眼,忽得轉身,疾步走了出去。祁垣心裏暗歎了一口氣,等他走後,慢慢睜開了眼。自從重生在這具身體上之後,他喜過、怒過、怕過……唯獨沒想求死過。他滿心惦記著要回家的。可是現在,自己忽然就沒家了。活著還能做什麽呢?如今的親人、老師、朋友,無一不是拿他當做神童來指望,彭氏如此,太傅如此,方大哥也是如此。可他又不是,他什麽都不會,也什麽都做不到,隻能一遍遍地跟人撒謊自己失憶了。他其實沒有失憶,隻是屬於他的過去忽然就被抹掉了。如今多活一天,不過是多讓別人失望一天,讓人笑話一天。祁垣自嘲一笑,眼眶發酸,卻又哭不出來。這麽怔怔地發了半天呆,愈發心灰意冷。徐瑨去而複返,在外麵跟人說話的時候,祁垣正盯著床頂發愣。這會兒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監生號房裏每晚都有人查夜的,所以這幾天徐瑨和方成和隻能白天過來看望。祁垣不知道徐瑨為什麽這會兒過來,隻得依舊閉上眼。等了會兒,果然聽到房門被人推開,隨後又聽到似乎有人從裏麵落了門閂,徑直走了過來。祁垣心中詫異,就聽徐瑨走到床邊,低聲道:“你若不想看見我,一直閉眼也行。”祁垣微怔,猶豫了一下,隻當沒聽見。“若早知道你有此意,端午那天我不應該出手的。”徐瑨卻自顧自地掀開被子,也躺了上去。祁垣一驚,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下。“那日射柳之賽,原本要比兩次,我原計劃著五十步射中,百步射不中,這樣既能顯得我盡力,又不會搶了時千戶的風頭。畢竟時千戶是禦前高手,我若勝過他,難免招疑。”徐瑨側躺下去,卻隻跟人似挨非挨地保持著距離,輕聲道,“但後來他突然對你出手,我來不及多想。”元昭帝疑心甚重,能因為十歲才子的一句評語不許人科考,倘若知道徐瑨武藝如此,也難保不會多想什麽。祁垣知道這事因自己而起,不得不睜開眼,卻不敢抬頭,隻看著他的衣角低聲道:“對不起。”“你肯跟我說話了?”徐瑨垂眼看他,“你的確對不起我。”他動了動嘴角,似乎有很多的話想說,然而看到祁垣低顫著睫毛的無助樣子時,又都說不出口了。“逢舟,”徐瑨深吸一口氣,“你若尋死,我是不肯的。起碼現在不肯。”祁垣怔忡了一瞬,又聽他道,“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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