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信人,是揚州齊鳶。祁垣才看到這個名字,淚水便不受控的湧了出來,啪嗒啪嗒往下掉著。他癟癟嘴,使勁憋住心裏的委屈,從開頭看起。“逢舟兄親啟揚州數日,恍如一夢。某本是多舛之人,命有一劫。熟料數月之前,不意變故,竟牽連足下,致君父子隔闊,相見無期。某每念及此,寢度難安,愧入肝脾。然人麵已變,北歸萬裏,竟成奢望……”祁垣邊看邊哭,數月來的委屈、埋怨、害怕一下子有了宣泄口。徐瑨在旁愣住,想要過來,卻被婉君姑娘伸手擋住了。“徐公子可否在外等候?”婉君柔聲勸道,“小女子有話要跟祁公子講。”徐瑨遲疑了一下,看了看祁垣。祁垣渾然不覺,隻恍恍惚惚地讀信,漸漸明了了揚州的事情。原來當日他落水之後,那幾位小廝並沒有察覺。齊府當晚發覺小兒子不見了,慌忙派人四處尋找,等把人打撈上來,已是一天之後。那時候還魂歸來的自然是“假齊鳶”。小齊鳶水性不錯,竟然突然溺水,大夫又見他腳腕上勒痕明顯,急忙告知齊父。齊府眾人這才駭然大怒。他們發動族中諸位叔伯弟兄並所有家仆四處查問。最後終於探得隱情,竟是跟京中來的官員有關。齊父一怒之下,向揚州知府訴告,誰知揚州知府推說無憑無證,百般敷衍。齊父氣不過,揚言要上京告狀,竟惹得官府警惕起來。假齊鳶醒後,原本想回京看望,但他沒有功名在身,去開具路引也遭阻撓。揚州城的鄉紳士族漸漸對齊父避而不見,假齊鳶暗忖其中有異,隻得勸族中長老暫時忍下此事,莫要見怒官吏。等自己將來博取科第,為齊府改換門庭之後,自會找那仇人算賬。齊父見他經此劫難,竟懂事知禮起來,心中既覺心疼,又略感安慰。之後便是齊鳶帶病參加縣試府試,連中案首,因文采絕豔,竟驚動了浙江提學。這提學官督一省生員,對齊鳶十分賞識,揚州知府見風使舵,連夜趕走那幾名京中惡少,抓了行事的兩名惡仆定罪。齊府出了一口惡氣,大擺筵席。齊鳶借此機會,拜見了揚州名妓婉君姑娘,請她代為打聽京中事宜。“……某如今獨居閑處,卻累君照管親眷,感涕不可言。然祁府多事之秋,某貿然行事,恐移殃齊府眾親,隻得暫絕北歸之望……,此信幹係甚多,幸勿示人……某思仰之念,無緣麵話,唯有北向再拜,叩頭默禱,望足下萬萬自重……”祁垣一口氣看完,久久不能回神。時間過去太久,獄卒在外催促起來,婉君姑娘麵色微變,不得不出聲提醒:“祁公子,信紙背麵還有。”祁垣忙翻過去看,卻是對方寫的兩點叮囑。一是忠遠伯府有免死金牌,倘若伯府蒙難,祁垣可用金牌保命,祁夫人和雲嵐都是女眷,若是被流放,請祁垣代為求楊太傅和刑部的都林校尉從中周旋,半路截下。若被沒入教坊司,則請祁垣告知婉君,他自有安排。第二,則是告訴祁垣,他已將祁垣以前的存錢,共一千八百六十兩白銀,換成銀票,托付婉君姑娘代為轉交。祁垣看到一千八百兩的時候,眉頭使勁跳了跳。最近實在太窮了,十兩銀子都是巨款,忽然看到這個數字,竟讓他有做夢的感覺。獄卒再次過來催促。婉君姑娘忙暗示他將信收起。祁垣心中一凜,將信揣了,衝她深深一揖。多虧這女子俠義,自己才能知道這些。以後跟揚州往來信件,恐怕也要多靠對方了。婉君側身避開,衝他笑了笑,“小女子已托周禦史代為照看一二,祁公子需要什麽,隻管跟獄卒提起,小女子會想辦法安排。”祁垣一愣,這才明白為什麽自己在獄中的待遇這麽好,原來除了徐瑨,還有別人暗中照顧。“多謝姑娘。”祁垣抹了抹臉上的淚,“讓姑娘破費了。”“這是哪裏的話。”婉君莞爾一笑:“都是公子的銀子,所以用起來很痛快呢。”祁垣愣了下,忍不住也笑了。這封信無疑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祁垣回到牢房,坐在那發呆半天,手裏暗暗捏著信紙一角,哭一會兒又笑一會兒。自己死不了了!老太傅會救自己,方大哥會救自己,徐瑨會救自己,那個人也會救自己!哪怕他們都救不了,免死金牌還能擋一次!隻要自己能活著出去,以後還怕什麽?!錢也有了,有錢萬事通,什麽事情都有解決的辦法。祁垣終於有了一種歸宿感。他開始想家,想揚州,想昔日歌樓舞榭,柳灣桃塢。也想彭氏和雲嵐,想方大哥,想徐瑨,想他的銀緞白馬,通州夜遊……夜裏那老頭睡去時,祁垣又偷偷拿出那封信,翻來覆去地反複看,恨不得將每一個字刻入眼底。直到上麵的內容都已爛記於心,他怕半夜被人摸去,這才才將紙浸入自己偷偷留下的米湯中揉爛銷毀。七月末,朝中終於下了聖旨。元昭帝諭內閣:“……朕今宮中喜事臨邇,又值鄉試大考在即……今歲各省直姑□□罪囚,重者減輕,輕者徑釋,以示朕好生至德之意……”忠遠伯通敵謀反之案,因“案情猶疑”“證據不足”,押後再議。高崖被監候在牢,祁垣被放歸家。時隔數天,祁垣終於重見天日。彭氏帶人接他回府,母子倆痛哭一場,祁垣換了衣服,重審這一方天地,忽覺人生恍如大夢一場。他將原身的詩稿再次翻出,謹慎晾曬,又取了那塊沉香木,小心翼翼地放在書箱之中。大難已過,祁垣神思鬆弛,大睡兩日。又過幾天,朝廷奏準各處鄉試行令提調官轉行主考官,命右春坊右諭德兼翰林侍讀陳允恭,左春坊左中允監翰林編修王亥主順天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