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雲,狐死首丘,代馬依風。


    意思就是說,狐狸死的時候,頭朝的方向總是它出生的土丘;北方的馬依戀北風。


    可是,近十幾年間,大周的鄉野雜談裏麵,狐之物性卻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有妄人傳什麽,無狐魅不成村。


    這就意味著,有人將“狐狸”的文化符號屬性,和“魅”聯係起來了。


    魅是什麽?


    魑魅魍魎中的一種。


    要知道,白狐和赤狐,原本可都是能夠在《符瑞誌》裏出現的動物,是兩種祥瑞。可“狐魅”一說的興起,卻將好好的誌向高潔之物與鬼東西聯係在了一起。


    許多鄉野百姓,因為不通文字,以訛傳訛,甚至修建廟宇,胡亂祭祀狐神!


    這還不算完。


    大周接通西域,商道一路向西經百國,致數萬裏之外。因為這條商路,日日夜夜都有商旅往來於東西,泉貨如同流水般奔流不息。自然而然,除卻泉貨之外,大量人口本身也會跟著這條商道一起流動。


    最好的例子就是,在大周國都洛京、在大周腹心之城內,都有近萬胡商、胡人居住。


    可想而知,隨著胡人商旅的到來,胡人的一些信仰也難免隨之而流傳過來。為了管理這股信仰,大周朝廷特地在崇玄署下轄設流外官“薩寶”一職,主管胡人信教事宜,比流內五品官職。


    雖然這的確體現了朝廷對此事的重視,但是同樣也透露出了天朝上國的傲慢。


    要知道,胡人不僅信仰蕪雜、教義種類繁多,甚至內部甚至視彼此為仇寇者也不在少數。而僅僅以祆祠正朔的薩寶管理眾胡人信仰,將那些胡人神隻以“胡天神”一詞籠而概之,多少有點圖省事的嫌疑。


    當然,這或許也是聖人天子和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們在有意為之,目的就是要令胡人忙於內部“梳理”,不要胡亂將教義流傳於大周民間。


    因為,胡人就算盡心竭力傳播其教義,那個“胡天神”的名號確實也能弄暈許多聽其講經的百姓。


    總體上,對於大周而言,這其實是一件好事情。隻是有個問題——或者說疏漏——那就是“胡天神”的名號,雖然確實不好傳播,但多少也能傳播出去一點。


    而就在這樣的傳播過程中,難免會出現以訛傳訛。再加上,黔首黎庶們不識得文字,一來二去有不少人就將“胡天神”給傳成了“狐天神”。


    甚至,某些“胡天神”用肝髒占卜的習俗,也被按在了“狐神”身上。在一些鄉野淫祀的狐神廟裏,進行胡亂祭祀,和占卜祈福之類的活動。


    雖然短期之內,這種“狐性之變”看不出對大周有什麽傷害,但是誰又能肯定長此以往不會出現什麽變數?


    更何況,本著從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對手的原則,了解到這件事前因後果的郭老夫子並不覺得“狐性之變”隻是一個巧合。


    “……釋家講前因後果,可同樣也說,凡人畏果,菩薩畏因。”


    老夫子還是頭一次在與趙無咎的交談中,沒有引用儒家的經義,而是用了其它的經典。


    這多少也能體現出一些,他對於此事的憂慮。


    “狐性之變的那個‘因’,看似是‘胡天神’信仰傳播過程中,以訛傳訛造成的誤會。


    可這個‘因’也太合理了一些,合理得讓老夫感到有些過於順理成章,像是被人安排好了似的。”


    郭老夫子一言點醒夢中人,再結合之前他講的、這種“狐性之變”發生的時間點很可能就在“狐狸臉”泉男建出生的前後,趙無咎馬上猜到了除了“巧合”之外,另一種可能的解釋。


    他眨眨眼睛道:“您的意思是……這就像是在對弈,是有人在棋盤上羚羊掛角般提前落子,苦苦久等半天,就為了在最後關頭捉到整條大龍?”


    郭老夫子點了點頭。


    不過,這個老頭臉上卻沒有什麽笑意,因為縱然以他的智慧,還是沒找到棋盤上那條“大龍”存在的跡象。


    事實上,他還有有另外一連串的憂慮,不好對趙無咎這個弟子當麵講出來。


    那就是,萬一他的這個預測是真的,那麽執棋之人難道真的就是看似有最大嫌疑的、扶餘國那位第一權臣、順奴部的古雛加泉蘇文嗎?


    哪怕再想象力擴大一點,把倭國人也囊括進來,泉蘇文加上倭國人難道就能想到這條計策嗎?


    不是他小覷天下英才,隻是他覺得,以那些蕞爾小國的國運就誕生不出能想出這樣計策的人。


    而再多籌謀一些:萬一真正想出這條計策的人不是泉蘇文他們,而是大周的某個人,這個人是誰?他要捉的大龍是什麽?除了這條暗線,他是否還埋下了其它什麽毒囊……


    隻要想一想,郭老夫子就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說句不該說的評論,當今大周的聖人天子李隆哪怕有些許瑕疵,可畢竟瑕不掩瑜,他其實已經能算是一介英主了,其智計已經超過很多人。可是受郭老夫子教導長大的太子李潛,以郭老夫子觀察,其實在慧不及其父多矣。


    “萬一真有那‘亦未可知’的幕後之人,老夫入住墳塚之後,登臨大位的太子能否有足夠能力應對呢?而且,現在又是多事之秋,東宮之位亦不甚穩妥……唉!噫籲戲,難矣,難矣!”


    郭老夫子一想到這些,便不由得心情惆悵,他放浪形骸地箕坐在地上拍了下自己大腿。


    沉吟了片刻,他驀地抬頭看向趙無咎,仿佛想要考核弟子似地問道:“無咎,若是要你來處理這件事情,那你會怎麽辦?”


    郭老夫子突然的問話,讓趙無咎多少有些猝不及防,不過他想了想之後便笑了。


    “夫子,”他說,“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郭老夫子點點頭。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此句該如何理解?”


    還沒等郭老夫子問他為何斷章取義,趙無咎就自顧自地給出了一個解釋:“我以前以為的是,聖賢的意思就是坐在岸邊上,靜待時間流逝,看看那些人一個個成為河漂子。隻要能活得足夠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又來曲解經義,郭老夫子立刻大怒。不過,就在他氣得都站了起來,想要找件趁手東西當戒尺教訓教訓這個小子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什麽,於是又重新坐了下來。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好像也是正確的,偷偷摸摸策動移風易俗固然可惡且難纏,可是聖賢之教難道真就是那麽好顛覆的嗎?


    孰不知,就算大周境內最大兩股信仰——道家與釋家——若是要和儒家放在一起論資排輩,那也一直是儒家排在最前頭。


    妙啊!


    郭老夫子旋即大笑,就好像浮一大白過後,壓抑的心情頓時紓解了許多。


    隻不過,老夫子不知道趙無咎說得“活得足夠久”,那是真心在說“活得足夠久”。要知道,他那量劫係統裏麵,【長生久視】這個天賦,現在可是已經算是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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