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回影歸來,狀若憨厚的臉上滿是愧色:“回影無能,將人跟丟了。” 氤氳霧氣中,沈瀾清眉峰微動,緩聲問:“在哪兒跟丟的?” “城外赤霞山。”回影低著頭,認真盯著雪影的腳後跟,“那行人進了半山腰的棲雲觀便沒了蹤影,屬下仔細查探了赤霞山,發現赤霞山後山有一條隱蔽小徑直通棲雲觀後門,小徑上蹄印雜亂,徑旁雜草被踏平了不少,應是經常有人騎馬走那條山路,山路上最新的蹄印是朝著城內方向來的,約莫二十幾騎,跟從雲王府出去那行人人數相近。” 大好一枚雪影,被沈瀾清當成了貼身小廝使喚。 任雪影幫他衝淨了頭發,沈瀾清自水裏出來,用內力蒸幹了身上的水珠,隨意披了件夾棉袍子,摸了摸回影頭頂示意他起來:“可曾留心那行人有何特征?” “扈從裝扮普通,毫無特別之處,不過……”回影眼珠轉了轉,咧嘴憨笑,“趁著起風,屬下瞄了一眼馬車內,總覺得車裏二人似曾相識,尤其是靠近馬車門口那個,從頭到腳一身漆黑,所看無差的話,應該是裹著一件黑鬥篷。” “應該?”沈瀾清盯著回影的眼睛,嘴角弧度加深:“回影,主子心情欠佳,莫賣關子。” “主子睿智無雙……”回影心裏打了個突,故作無辜般眨眨眼,神色虔誠,“屬下還未說完,屬下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就是一直跟著陳公子那個死氣沉沉的妝。” “少溜須拍馬……”指節扣了下回影的額頭,沈瀾清漫不經心地說:“我便是個愚的,這等小事,你嘴裏也不該跟我說出‘應該’這二字。” 回影的眼神堪比鷹隼,犀利且過目不忘,既然已經看到了,何來的不確定? 自從遼西郡與陳正相遇,沈瀾清便一直覺得那人心思複雜,難以揣測。 千提放,萬小心,沒想到途中未出差錯,到了北益州卻發現他與雲王暗中通著款曲。 雲王看中了陳家什麽?財力? 若如此,江北沿岸富豪無數,遠了不說,僅是北益州境內,巴郡林家、蜀都魏家便都是世代為商的巨賈,不說富可敵國也相去不遠,雲王何以舍近求遠,費心費力地掩著他人耳目與在廣陵郡僅興起十數年的陳家暗中聯係? 沈瀾清想不通透,索性將四個影侍全都派了出去,從南至北,在江州縣內地毯式的搜尋陳正主仆的蹤跡。 而他,則白日與嶽淵一起遊逛王府熟悉地形,夜裏與沈義一起,趁著夜深人靜刺探著雲王府的各種隱秘。 王府後宅的陰私、姬妾間的算計按下不表,沈瀾清與沈義接連刺探了三日,雲王靖王終於有了動靜。 亥時三刻,暗中護著嶽淵的流影回稟:“世子安置之後,靖王爺悄然起身,往園子裏去了。” 夜半遊園?遊的還是雲王府那個雜草野菜參半的園子? 靖王便是再喜歡附庸風雅,也不至於這般自虐,半夜跑去那無甚美感的園子裏,喂蚊子吹夜風吧! 沈瀾清與沈義對視一眼,沈義自覺地微微伏身,背起沈瀾清,足尖輕點地麵,縱身在王府內穿行,黑影背著白影,趁著月色悄無聲息地潛進了雲王府裏比嶽淵還不受待見的花園子。 花園子不大,沈義和沈瀾清好不容易才尋著處可以藏身的地方——一人高的小假山後邊。 肩蹭著肩擠在一起,仍有一人的肩膀假山遮也遮不住。 沈義盯著沈瀾清的側臉微微閃神,抬手搭住沈瀾清的肩膀,不容拒絕地將人往懷裏略微帶了帶。 沈瀾清平靜無波地睨了一眼沈義倔強的唇角,遠遠看著已然湊在一起的雲王靖王,權衡之後,挑了挑眉梢,十分自然地靠在了沈義胸前,心裏忍不住嘀咕一聲:什麽時候沈義也學壞了,看來歸京之後得少讓他跟藺希賢在一處攙和。 內力運至耳部經絡,沈瀾清眯眼,認真地聽著遠處那二位本應抱病的王爺,在夜風冷月下,中氣十足地爭論。 靖王嶽燦寬袍廣袖,攏著披風,不溫不火地問:“王叔,我聽說你要將淵弟送人?” 雲王嶽拓武人裝束,雙臂環胸,不鹹不淡地回:“嶽淵早已不是頑皮小童,便不勞靖王替他操心了。” “王叔此言端的見外,淵弟自幼便與我投契,我怎能眼睜睜看著他被人欺辱。” “靖王在說笑話嗎?”雲王冷笑,“你這是在指責我這做父王的欺辱他了?” “淵弟七歲入京,八年未歸,歸來之後,物非人非,連自幼住慣了的院子都被異母弟占了去……”靖王微微笑了笑,“唔,這在王叔眼裏或許真算不上是欺辱,那麽,王叔,再不濟嶽淵也是嶽家子孫,你怎能開口允諾將淵弟送予他,就算你不拿嶽淵當兒子,不關心嶽淵的死活,你也不要咱們嶽家的臉麵了?” “我欲如何,無需向你解釋。” “舉兵謀反是咱們自家人內訌,若敗了,看在先祖的麵兒上,八弟也得留王叔一命,可王叔與那人合作便是叛國,一旦敗露,萬死難辭其罪。” “誰能讓本王勝,本王便與誰合作,難不成讓本王等著嶽煜也生個嫡長子送到南邊兒來封個藩王,再分走本王一半的軍權?”雲王嗤笑,“靖王說得如此大義,你可知道你那寶貝賢哥兒背著你都做了什麽?” “他怎麽折騰都跳不出我的掌心,就像……”靖王輕笑,“王叔怎麽折騰都難以跳出八弟掌心一樣。” “嗤!” “王叔,你想將淵弟送予鄭宸……”靖王狀若無意地掃了一眼假山,攏緊披風,踏著長滿青苔的石板路,緩步走向離沈瀾清二人較遠的園子門,“我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靖王管得未免也太寬了……”雲王冷笑著跟了上去,“本王要送愛子去鄭國遊學,何須征詢靖王的意見?” “是不用征詢本王的,但總得事先問問八弟的意思……” “……”這些話聽了真不若不聽,雖然知道了些連前世都未曾聽聞過得事情,然而卻有更多的事情愈發令人糊塗,琢磨不清了。 沈瀾清擰眉,盯著靖王雲王離去的背影,喃喃低語:“雲王竟然跟鄭國太子暗中有勾結……靖王不是反意昭然麽?這會兒聽起來怎又覺得他忠心愛主了……還有嶽淵……聽靖王言語中的意思,雲王競允諾將自己的兒子送予鄭國太子……” 想到前世所聽聞的那些有關鄭太子的傳言,沈瀾清揉了揉眉心,看來僅是為了嶽淵那妖孽,也得抓緊刺探,尋機趁早回京了。 嶽淵啊嶽淵,你上輩子救我那一命可救的真值啊! 接下來的刺探出人意料的順利。 靖王提議去棲雲觀吃素齋,一行人便在觀中偶遇了影侍們久覓無果的陳正主仆,陳正笑容燦爛,對嶽淵格外的熱情,問起他怎麽也來了巴蜀一帶時,陳正笑吟吟地看著嶽淵:“自分別之後,時常想起博文與九思,碰巧家裏有批貨物要運來巴郡,陳某便爭了這份差事,順便碰碰運氣,看看能否與二位再次偶遇,沒想到倒真讓我碰著了。” “嗤!”嶽淵嗤笑,依舊不怎麽待見陳正。 “不得對陳公子無禮……”靖王嶽燦不讚成地睨了嶽淵一眼,轉而笑看陳正,“想來陳公子應該與沈公子更加投緣,可對?” “嶽兄可是看走眼了……”陳正饒有興趣地看著嶽淵臭哄哄的臉色,“九思那人,無論怎麽惹他,他都跟個仙兒似的,不見喜怒,實在太過無趣……” “九思莫怪,陳某當真更喜歡博文這種直來直去的性子和這完美無瑕的樣貌。” “無妨。”沈瀾清舉杯與陳正碰了碰,笑得有些耐人尋味,“權當是陳兄對瀾清的誇讚了。” “滾犢子的誇讚!九思,揍他!”嶽淵黑著臉跳腳,之所以忍著動手的衝動,嚷嚷著放沈瀾清揍人,實在是因為在船上時已然領教過了陳正的身手。 陳正笑著飲盡杯中酒:“看,博文總是這麽有趣兒。” 陳正來巴郡的目的自然不可能像他說得那麽簡單,然而,沈瀾清與沈義接連在陳正落腳之處守了幾日依舊一無所獲。 若不是相信回影絕不會看錯,沈瀾清都要懷疑當日匆匆離開雲王府的到底是不是陳正主仆了。 定安五年四月十七,夜。 待得府內隻餘蟲鳴之聲,沈瀾清與沈義照例開始刺探雲王府的隱秘。 經過大半個月的查探,偌大的雲王府,如今僅剩位於王府後院宣武堂的內書房未曾探過。 白日裏,憨娃學舌說有個漂亮姐姐說今晚王爺還要到她房裏歇息,雲王妃偷偷絞皺了三條絲帕。 沈瀾清便決定今夜與沈義一起到宣武堂探一探雲王的內書房。 “……”沈瀾清無語地看著被沈義點倒得侍衛,略帶責備地看了沈義一眼——如此必定會驚動雲王。 沈義挑眉——不點倒他們如何進去? 沈瀾清撫額,事已至此,隻能先進內書房查探完了再做打算了。 內書房布置得簡簡單單,沒有幾幅名人字畫,倒是掛著幾把弓。 沈瀾清與沈義人手一枚隨珠,將內書房仔細翻了一遍,未發現絲毫異處,沈瀾清皺眉,指節下意識地叩向桌麵…… “空的?”沈義驚訝出聲,“好狡猾。” “嗯。”嶽家盛產各種狐狸,文的、武的,冰的、熱的,俊朗的、妖孽的……無聲腹誹著,沈瀾清將桌麵邊緣仔細摸了一遍,最終在書案右邊底下摸到了一個凸起。 沈瀾清示意沈義靠後,沈義卻伸手攔住沈瀾清,將沈瀾清推至一旁,運起內力,真氣護住周身,搶著將凸起按了進去。 書案左側彈出一個扁平地抽屜,裏麵放著幾封信,幸好機關內沒有暗器藏著。 沈瀾清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斂起笑容,冷冷地掃了沈義一眼,真氣護手,將那幾封信逐封看了一遍,眉頭越擰越緊:“沈義,磨墨。” 沈義心情似乎不錯,邊磨墨,邊抑製不住的猛翹唇角。 沈瀾清臨著信件,淡淡地說:“你是我師兄,我才關心你。” “……”唇角瞬間下垂,沈義抿唇,倔強地盯著沈瀾清的側臉。 三封信,沈瀾清臨的很快。 二人合作,沈瀾清將原件放進懷裏,沈義將臨的折好塞進信封,原樣放回抽屜裏,沈瀾清抄起桌上的雞血石擺件,正要離開,便聽門外傳來雲王暴喝聲:“這是怎麽回事兒?!” 第28章 千裏回馳 千裏之外,凝芳殿。 值夜的宮女內侍微垂著頭,半夢半醒,明黃色帷幔內,嶽煜眉頭緊鎖,兀然低喝了聲:“沈瀾清!” 驟然睜眼,嶽煜抹了一把額頭,掌心盡是冷汗。 皇後廉氏起身,替嶽煜拭著額頭,問:“皇上可要潤潤喉嚨?” “嗯。”嶽煜閉上眼,嗯了一聲,思緒仍被絞在夢境裏,有些緩不過神來。 廉氏披了件比甲下床,低聲吩咐值夜的宮女倒了一杯溫水,親手伺候著嶽煜喝了,這才柔聲問:“皇上可是做噩夢了?” 嶽煜眯眼,木著臉,淡淡地說:“無關緊要的夢而已,睡吧。” “是。”廉氏垂眼,恭順的上床,仔細壓好了帷幔,側身躺在了嶽煜身旁。 帷幔遮住了月光,黑暗中,嶽煜複又睜開了眼,眼神清明,毫無睡意。 方才的夢,太過真實。 黃沙漫天,遮天蔽日,黃的沙,白的影,沈瀾清獨自一人於荒漠中踉蹌前行,滾燙的風吹幹了潤澤的唇,吹出了道道幹澀的血口子。 沈瀾清摸下腰間水囊,小心翼翼地抿了口水,抬手遮著烈日朝漫無盡頭的荒漠深處望了望,複又前行…… 驟然間,一支利箭破空而來,疾射向沈瀾清後心,沈瀾清轉身,極盡全力地側開身子,眼中帶著遺憾動了動嘴唇,無聲地吐出兩個字:“陛下……” 未盡之意是什麽? 方才在夢中,嶽煜無暇去想,那時他的整顆心都跟著旋向沈瀾清胸口的箭懸了起來,兀然驚醒,心裏莫名泛起絲絲慶幸,慶幸那箭沒有射進沈瀾清的胸膛,卻又不得不遺憾,沈瀾清言語中的未盡之意就此成了迷。 都怪那夢太過真實…… 嶽煜垂眼,抬手,緩緩覆在胸口,夢裏,那股情緒太過強烈,強烈到使他竟也失了分寸,直想撲過去擋在沈瀾清身前,替他擋下那利箭。 他確定,那抹情緒不應屬於他,然而,卻又莫名覺得熟悉。 想起沈瀾清臨行前那個夢,滿天紅梅化作血雨,沈瀾清躺在荒山裏,重傷難治……嶽煜眼神轉冷,無端動了怒氣,神諭也好,幻夢也罷,他都不允。 他的臣子,除了他,無人能動,便是神也不行。 鼓過四更,嶽煜複又有了些睡意,緩緩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