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在竹樓外,隱約能聽見自竹樓二樓窗口飄出的渺渺琴音。 眼見著憨娃托著梅子酒進了二樓正中那一間,嶽煜與沈瀾清相視一眼,縱身而起,無聲地落在竹樓頂上,掀開屋瓦,頭挨著頭往屋內瞧去,不禁大覺意外。 屋內,七弦琴歪放著,琴尾伸出了琴案,琴案上空出來的那一角正放著憨娃方才端來的梅子酒。 修長略顯幹瘦的手顯見是想去執杯,卻被年輕寬闊的手掌攥住了手腕,停在距酒盞寸遠的地方再不能往前。 本該在叛軍大營主持軍務的靖王世子單膝跪在靖王腳邊,一雙鳳眸含著隱怒死死地盯著琴案前盤腿而坐的靖王。 靖王垂眼,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攥在手腕上的手,將有些酸麻的腿伸直到琴案下,慢悠悠地問:“怎麽?賢哥兒,軟禁了為父還不夠,便是連這梅子酒也不舍得給為父喝了?” “……”手越收越緊,眉心早已打成了結,嶽賢啞聲道,“父王,您何苦作踐自己的身子?” 靖王嶽燦輕笑,抬眼看著嶽賢:“為父無能,管教不了自家不孝子,不借這水酒消一消愁緒,又能如何?” “總不能教為父一把年紀了,還要去隔壁在睿王伯父跟前兒哭上一鼻子吧?” “為父可沒長那麽大一張臉。” 在那溫和無波的視線中敗下陣來,嶽賢垂首,將眼埋在靖王的手背上,低聲道:“父王,誰都可以罵兒子不孝,唯獨您不能。” “你做得,為父卻說不得……”手背上的濕意令平靜的目光泛起微瀾,然,那漫不經心地語調卻未改分毫,隻見靖王望著窗外被夜風拂亂的枝葉,不緊不慢地道,“沒想到為父教你多年,便將你教成了這副沒擔當的樣子。” “……全天下人都以為兒子不忠不孝,然,兒子不過是為父王鳴不平,兒子問心無愧。” “為了本王?” “為了本王便將本王軟禁了,為了本王便將前來王府的欽差軟禁了,為了本王便能與雲王勾結舉兵造反,為了本王便能與大鄭太子牽扯不清……”緩緩推開伏在手背上的頭,靖王捏著嶽賢的下頜,含笑問,“賢哥兒,你當真是本王好兒子!然……” “你可曾問過為父,為父想要的是什麽?” “無需為自己的貪欲灌上如此堂皇的理由……” “想便是想,不想便是不想,嶽家人在嶽家人麵前無需那麽虛偽。” “賢哥兒,你幼時為父便與你講過,想來你已經記不得了,今日為父便再與你說上一次,信不信由你。” “為父從來沒想過那個位子,來北揚州做藩王是為父於元清宮禦書房內跪了三個時辰自請來的,不是你皇祖父不給,是為父不要。” “若你當真隻是為了為父鳴不平大可罷手了,為父自會在皇上跟前兒保你無事;便是你隻是出於自己的貪欲,為父也勸你趁早罷手……” “莫看你比皇上還要年長兩歲,然,你絕不是皇上的對手。” “皇上,那是父皇手把手教出來的,你差得遠了……” 無論此番話語對嶽賢造成了多大的衝擊,靖王臉上始終含著笑,便如同尋常人家與愛子閑話家常的慈父一般。 靖王世子的唇緊抿著,沉默地看著靖王,有不甘,有憤怒,亦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父子二人沉默地對視了約莫盞茶的功夫,靖王世子撩起衣袍,緩緩起身,轉身出了竹樓。 頎長健碩的身影披著軟甲,背挺得筆直,略顯低沉地聲音帶著決絕飄入竹樓:“父王,你總是說我比不上八皇叔,兒子便將那把椅子搶過來證明給你看,給天下人看,靖王嶽燦的兒子才是最出色的。” 捏著白瓷酒盞,緩緩啜了一口,靖王自嘲地笑笑,輕聲低歎:“傻孩子。” 不期然看了一場大戲,沈瀾清抬眼看向嶽煜,以眼神相詢——陛下,怎們辦? 緩緩掀起唇角,嶽煜握著沈瀾清的手,貼在他耳側,低笑:“娘子,莫勾引為夫……” “為夫可不想在這與你打野戰給二伯父和三哥聽。” “……”沈瀾清兀然翻了個白眼,哭笑不得道,“陛下,您真是……”太無恥了。 或許是心意相通時日尚短,默契還在時靈時不靈的階段,這次君主似乎並未聽出沈卿的未盡之意,隻是捉著沈瀾清直接自竹樓樓頂上躍到二樓回廊,大喇喇的入了靖王所在的房間,含著笑意問:“三哥,可要跟我一起去河對麵住上些時日?” 久不相見,於如此局勢下再相逢,兄弟二人臉上卻看不出半分生分。 聽見嶽煜的聲音,靖王並未露出半分訝色,隻慢條斯理地抬眼,舉杯,輕笑:“自然要去,否則這戲如何繼續往下唱?” “那便勞煩三哥了。” “自家兄弟,無妨。”靖王緩緩起身,目光在嶽煜與沈瀾清相握的手上打了個轉,挑眉看向沈瀾清,意味莫名地盯了須臾,自袖中摸出一個寸許長的殷紅色玉葫蘆,緩聲道,“早些年從逸王叔那淘換來的,本王隨身把玩了多年,聽聞小沈大人酷愛美石,本王便借花獻佛將這玩意兒送予小沈大人了……” “一作賠禮,二作見麵禮,切莫推辭。” “……”極品的血玉,便是在奇葩師父那裏也沒見過幾件比這還好的物件。 東西是好東西,然,沈瀾清怎麽都覺得若是接了,怕是會燙掉手心兩層皮。 見沈瀾清遲遲不肯收,嶽煜索性代他收了過來,還稍顯不滿的抱怨了句:“三哥可真是會算計,便宜你了。” “嗬!”靖王愉悅地輕笑,抬手示意愣呆呆盯著沈瀾清與嶽煜發呆的憨娃幫他收拾行囊,“八弟且先別跟三哥這兒犯小心眼兒,還是趁著嶽賢那臭小子去找蕭南北,咱們趕緊帶上二伯父逃吧。” “……”雖說不想,沈瀾清的嘴角還是劇烈抽搐了一番,自做了禦前侍衛,時常伴在君側,他倒真是大開了一次眼界。 且別說人前這嶽家的皇上王爺如何,人後個個都是如此的……出人意料。 吾君與靖王這詭異的重逢模式令沈瀾清似懂非懂,他卻也沒多嘴去問,見靖王當先出門拐向了右手那間屋子,便也緊跟著吾君跟了過去。 雖說好吃好喝好享受,然,被軟禁了近半年,乍見嶽煜與沈瀾清來救他,饒是淡定如睿王卻也不禁露出了些許喜色。 睿王與靖王皆是普通身手,平日裏行軍打仗是夠了,然,想要於這親王府裏悄無聲息的逃走卻十分有難度。 此行出來未帶劍衛影侍,自然也沒有貼心的苦力,嶽煜看了沈瀾清一眼,皺了皺眉,有些不甘願地道:“沈卿背著三哥,朕背著二伯父,走吧。” “嗬!”靖王失笑,擺手道,“不必,憨娃背著我,你背著二伯父,小沈大人在旁護衛便可。” “不妥,還是臣背著睿王吧。” “且莫爭了,陛下不會允的。” “正是,本王也難得有機會爬一次天子的背,小沈大人且莫在這兒拆台……” 三言兩語的爭論尚未出個結果,嶽煜便直接夾起睿王躍出了竹樓。 想起吾君那路癡的程度,沈瀾清也顧不得君君臣臣的那一番規矩,忙不迭縱身跟了上去,將欲要往王府前院走的帝王扳回了後院東牆的方向。 出府出人意料的順利,然,一行五人才將過了城牆,幾下急掠,入了落霞山尚未來得及緩上幾口氣,便見一青衣劍客自樹上翩然而落,負手攔在小徑正中,悠然道:“靖王可以帶走,睿王必須留下。” 第67章 百招之約 劍眉朗目,發烏如墨,道袍隨風獵獵作響,來人看上去不過三、四十歲的年紀,隻有那一雙沉澱著滄桑的眼顯出了幾分違和。 青衣劍客隨意地站在小徑正中,雲淡風輕地看著呆愣的五人,緩緩勾起了唇角:“沒聽清?” “那老夫便再重複一遍,靖王嶽燦可以帶走,睿王嶽昕必須留下。” 聲音是蕭南北的無誤,沈瀾清四人愈發震驚。 關於蕭南北,四人均是隻聞過其聲未見過其人,曾根據傳說想象過蕭南北的模樣,無論宛若謫仙也好,惡如修羅也罷,他們想象中的那個人一直是個仙風道骨的老頭子,抑或是個有些凶惡的糟老頭兒,再或是個有些不靠譜的怪老頭…… 總而言之,無論如何變化,那蕭南北都該是鶴發童顏的,誰知…… 好一個仙風道骨的妙人,嶽昕含著笑如是默歎。 果不其然,玄天教出來的人都是帶著仙氣兒的,嶽燦眯眼仔細分辨著蕭南北的眼尾,開始計劃過些日子要去玄天教好生拜訪一番。 玄冰真氣的駐顏效果不錯,不知四十年後沈卿是否也能如此……嶽煜麵無表情地將思緒拐在神奇的方向飄著,倒也沒忘開口相問:“蕭南北,蕭前輩?” “正是老夫。”蕭南北好脾氣地答。 麻煩了! 初見本門傳說人物的驚喜瞬間消散,沈瀾清腦子裏隻剩了這三個字。 有蕭南北在此攔著,這睿王十有八九是帶不走了,但是,吾君多半會不甘,想必不會輕易放棄帶睿王走的打算。 平複了一下思緒,沈瀾清側身輕移,維護之意絲毫不做掩飾,直接挪了半步反擋在了君主身前,對著青衣劍客稽首而拜:“玄天教派第五十一代弟子沈瀾清見過蕭師伯。” 蕭南北也不急著動手,見沈瀾清要與他認同門,便十分配合地挑眉問了一聲:“你師父是哪個?” “回蕭師伯的話,家師鄭當閑逸之。” “小師弟啊,難怪……”我玄天教的弟子會跟嶽家人攪在一起。 蕭南北輕歎一聲,目光掃過嶽家三隻狐狸,最終定在冷眼盯著他的嶽煜身上,“你是嶽暤的兒子?” 雖是問句,卻是篤定的語調。 嶽煜微微頷首,無聲默認。 “難怪跟塊冰坨子似的,讓人看著眼熟……”蕭南北眼底浮出了幾分笑意,然,接下來的話卻是讓四個人都有些頭疼,“好了,認親結束,便是同門師侄故人之子,老夫也不會手下留情。” “要麽留下嶽昕,要麽一起留下。” “……”清晰地感覺到了君主身上散發的怒氣與戰意,沈瀾清又錯了小半步,將大半個身子都攔在了吾君身前,恭恭敬敬地問蕭南北,“師伯,瀾清能否問您個問題?” “問。” “師伯因何非要留下睿王?” “還人情。” “……”這下連那僥幸的十之一二的可能也沒了,蕭南北還人情的時候是不容任何人擾亂的,睿王指定是帶不走了。 沈瀾清垂眼,皺眉:“這可真是讓人為難,按理說瀾清是該聽從師伯的吩咐的,然,君命又不可違……” “沈卿,讓開。”強勢卻不失溫柔地將人自眼前扳到了身側,運轉至極致的內力漲得玄色衣袍鼓脹,嶽煜麵無表情地盯著蕭南北,冷然道,“蕭前輩,百招之約可還作數?” 蕭南北自四十年前開始獨步武林,一身功夫除了幾個行蹤不可察的老怪物外,可謂是天下無敵。 當年,因為雲七郎,蕭南北欠下人情無數,又是個欠下人情便必須要還清楚了才能舒坦度日的性子。 一時間,凡是稍微成點規模的江湖紛爭便能見到蕭南北從中插上一腳,蕭南北行事頗為隨心所欲,有可能上一次紛爭時才救了某美男子,這一次紛爭就翻臉不認人因為個美女逼著那美男子滾蛋了,他如此倒不是唯恐天下不亂成心攪事兒,隻是為了盡早還完欠下的人情。 那段時間,江湖俠士心底那一把一把的辛酸不足為外人道也。 直至蕭南北欠下的人情還的差不多了,江湖上才逐漸恢複了平靜。 江湖紛爭有蕭南北插手,得了援手的一方自然高興,然敵對之人卻徹底失了還手的餘地,尤其是那些個上次被救了,這次又被蹂躪了的,心底更為憋氣。 於是,鬥不過蕭南北,不乏有人將氣出在了玄天教弟子身上。 蕭南北也是個妙人,肆無忌憚行事的同時還記掛著玄天教的名聲。 為了不讓人說他霸道、說玄天教出來的人跋扈,更為了讓那些個找玄天教弟子麻煩的人失了名正言順的借口,蕭南北便放出話來:“我蕭南北早就叛出了玄天教,此番行事隻為早日還清欠下的人情,與玄天教無關。若是有誰不滿蕭某行為,咱們不妨手底下見真章,隻要閣下百招內不落敗,蕭某可以放手,待以後再尋機會還那份人情。” 這便是那所謂的百招之約。 其實,別說百招,江湖上能在蕭南北手上堅持走五十招還不落敗的都沒幾個,百招之約也不過是擺出來,看著好看聽著好聽的物事,專門祭出來堵那些人嘰歪的神器。 今日乍然被提起,連蕭南北自己都怔愣了一下,隨即展顏愉悅地笑:“嗬!好小子,你若不提,老夫都要將那百招之約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