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的自稱自本王又換回了為父,嶽賢心底不爭氣地湧出一抹喜意。  父王眼中的深意他懂,略作猶豫便順著父王的意思,識時務地屈膝跪在了地上,叩拜,“嶽賢叩見皇上,恭祝皇上聖安。”  這一跪,便是徹底認了輸。  木著臉,不見喜怒地盯著額頭觸著手背的嶽賢,直至那張被扇歪了的臉上滲出了細汗,嶽煜這才不緊不慢地開了金口:“都是一家人,何須如此外道。”  若當真無需外道,叩拜之前便能攔下,自然也不會任人帶著傷在地上跪了那麽久。  不過,貴為君主,天生便有讓人吃了啞巴虧還得叩謝聖恩的資本。  嶽煜穩穩地坐著,假模假樣地嗔怪:“三哥也是,賢侄身上帶著傷,何必迫他給朕行這虛禮?”  “陛下,您這侄子先前被豬油蒙了心,盡做了些不著調的事,平白讓人看了咱嶽家人的熱鬧,別說他隻是受了些小傷,便是他骨頭斷了腿沒了,這一拜也必須要拜……”溫雅的目光轉利,嶽燦看著嶽賢,“自家人雖無需拘這些小節,然,國禮不可廢,心中萬不能沒有君臣之義,否則外人不光會看笑話,也會在心底裏尋思我這個當父親的沒教好他。”  談國禮,講親情,論家教,不急不躁長話一篇,靖王卻隻字不提國法,可見嶽家人個個兒是人精。  然,靖王精,吾君也不是省油的燈,即便不好以國法懲治嶽賢,卻也絕對不會讓他好過了。  吾君本就沒生出那副肯讓自己個兒吃虧的軟和性子。  想到吾君那股子睚眥必報的勁兒,愈發彎起了眉眼,沈瀾清悄聲侍立在“鄭當閑”身後,好整以暇地靜觀吾君木著臉帶著幾分孩子氣的拿捏跪在帳中的嶽賢。  靖王佯怒,君主自然要佯裝勸上一勸。  嶽煜抬手虛按,止住靖王的話頭,佯作無奈的勸慰:“三哥,無需動怒,小孩子犯了錯,慢慢教便是,別再氣著了自己個兒。”  “臣倒沒什麽……”帝王鬆了口,靖王立馬順杆兒爬到了頂兒,“隻要陛下別當真惱了他就好。”  “自家侄子,怎麽會……”嶽煜這才恍然看見帳中跪著的傷員似的,“沈卿,快扶靖王世子起來,賜座。”  “是。”依言扶起了靖王世子,沈瀾清泰然自若地將人半強硬地送到了靖王身邊。  這一日,出乎意料的變故太多,不想追問,隻想尋個免費的消遣看個樂子,排解下心底的鬱氣。  怎奈他沒看夠戲,卻有人不耐煩了。  “鄭當閑”慢條斯理地啜完了杯中的酒,用沈瀾清怎麽聽怎麽覺得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是誰的聲音的冰冷語調簡短地道:“讓不相幹的人都退下吧。”  吾君沒有絲毫被命令的不悅,反而立即便下令清了場,甚至連他的心頭肉——沈卿此次也未能例外。  禦帳中最終隻剩下了四個嶽家人以及一個冒充著沈瀾清家奇葩師父、實際上身份不簡單到令人各種忍不住去深思的人。    朝陽爬上了山頭,晨輝驅散了霧氣。  柔和的光線穿過不稀不疏的墨綠色葉子,灑在掛著露珠的含笑眉眼上,映出幾片斑駁的光影,反出幾點彩色的光斑。  兩個時辰。  沈瀾清已然在這株樹的枝杈上閉目養神了兩個時辰,禦帳中的人卻一個也沒出來。  溫溫潤潤的目光輕輕掃過禦帳,笑唇含笑,不顯半分急躁。  沈瀾清微微動了動發僵的肩膀,換了個姿勢,繼續在那株隱在上麵不顯突兀卻又能清晰地看見禦帳的樹上假寐。  清風拂麵,不覺得溫潤,隻覺得冷,到底是數九的天氣,而且這風……  肌肉驟然緊繃,猛然睜眼,含笑的鳳眸蘊滿冷芒。  殷紅的錦袍遮了晨輝,仰頭,隱約能看見銀色半張麵具下那抹令他熟悉到骨子裏的不羈笑容與眼底那抹不含惡意的戲謔。  冷芒斂盡,現出幾分欣喜,沈瀾清去了戒備,彎著眉眼溫溫和和地喚了聲:“師父。”  “嘖!真難為沈大公子了……”鄭當閑駕輕熟路地將沈瀾清擠下了樹,自己個兒靠在已經被沈瀾清躺暖和了的樹杈上,慢條斯理地輕嘲,“還記得有我這個師父。”  “……”穩住身形,沈瀾清仰頭,純良的笑,“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瀾清片刻也不曾忘記過師父。”  “嗯哼,是啊,沒忘,所以下山三年,媳婦都娶了,也沒給師父來個信兒。”  “……”去信,也得我找得著您呐!  事實雖如此,但,奇葩師父發難了,他便隻能伏低做小,“師父莫惱,因為徒弟,師父七八年沒能陪白先生出去雲遊,徒弟心中一直愧疚難安,後來得知徒弟下山歸京後,師父與白先生來了南邊,是以才沒敢打擾師父……”  “得了,少說那些用不著的。”鄭當閑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沈瀾清笑著止了話頭,不由環顧了一眼四周,鄭當閑看在眼裏,眼底瞬間又起了揶揄,“不用看了,沈義不在。”  沈瀾清笑笑,絲毫沒有被戳穿的窘迫,從容自若地順勢問:“師兄怎麽沒跟在師父身邊伺候著?”  “嗤!”想知道沈義去了哪兒,卻偏問師兄怎麽沒伺候師父……  鄭當閑嗤笑,笑自家徒弟說話從不肯直來直去的這股子沈家氣息,“常思想弄幾條匈奴邊境饒樂水裏的魚,我想徒弟想得緊沒工夫陪他在那耗著……”  “又生怕我家傻徒弟被不相幹的人拐走了,隻能留了沈義在那陪他,便趕緊趕來這邊守著徒弟來了,怎麽樣,感動否?”  “……”  “感動……”沈瀾清強忍住抽搐嘴角的衝動,微微蹙了下眉,遲疑道,“師父,昨天早上來的緊急軍情,匈奴與我大嶽邊境可不太平,你此時離開白先生身邊……”  “放心,為師隻盼著常思能安分點,別一個熱血跑去禍害人匈奴將士便好,而且……”  “你也無須為你家君主憂慮,慢說隻是個擾邊,便是真起了戰火……”鄭當閑抬手指了指禦帳,“有那裏那四個家夥在,大嶽江山也指定妥妥的。”  “師父……”聽著師父提起帳中那幾個天家人的熟稔語氣,目光不由移至那映著晨輝的半張麵具上。  麵具上反著耀眼的光,沈瀾清微微眯了下眼,心中兀然生出一種猜測,乍想起來雖覺得荒誕非常,然,卻愈想愈覺得事實興許便是如此。  跟吾君,或許他會本能的不去追問,然,對著師父,沈瀾清卻少了不少顧忌,心中有了猜想,索性便問出了口,“師父,您清楚帳中冒充您那位的身份?”  “沒人敢冒充多情劍客。”鄭當閑跳到地上,搭上沈瀾清的肩膀,“沒有誰冒充誰,他是多情劍客,為師也是……”  似是想到了有趣的事情,鄭當閑兀然揚起唇角,壞笑,“徒弟,想不想摘了那家夥的麵具?”  “……”沈瀾清抬手探向他家奇葩師父的麵具,“徒弟更想摘了這張,睹一睹師父的真容。”  第71章 麵具之下  本沒抱希望,隻是想撩撥撩撥。  沒想到奇葩師父這次卻是躲都未躲,任沈瀾清輕輕鬆鬆地將麵具掀到了一邊。  在麵具被掀掉之前,僅懶洋洋的說了一句:“你可別後悔。”  “……”沈瀾清後悔了,如果可以,他寧願這半張麵具永遠焊在師父臉上,從不曾摘下來。  含笑看著奇葩師父那張先皇臉,沈瀾清心底簡直是萬馬奔騰。  如果不是沈家的教養太過到位,如果不是他擁有兩輩子的涵養,他沒準得跳著腳脫口爆一聲:“我操!”  原來奇葩師父才是傳說中的那位逸親王!  原來就是奇葩師父一點點指點著吾君把他生吞活剝了!  敢情他這輩子兜兜轉轉,一直就沒離開過嶽家人的手掌心!  嶽家人……  果然是他沈瀾清命定的克星。  “能一睹師父尊容,徒弟怎會後悔?”沒有跳腳,沒有滿麵驚訝,無論心底如何翻騰,麵上卻始終保持著從容。  乖順地應了一句,沈瀾清蹙眉問:“既然師父才是逸親王,帳裏那位……”  眼底流光稍縱即逝。  鄭當閑,也就是逸親王嶽昀微微眯起了眼,露出了一抹自認為慈愛異常實則像極了心底扒拉著算盤可勁兒算計著山雞的野狐狸笑:“想知道?”  “……”看見那抹笑,沈瀾清本能地提起了十二分精神,“想。”  “走……”笑眯眯地拍了拍沈瀾清的肩膀,嶽昀帶著沈瀾清往禦帳走,“師父帶你去摘了他的麵具。”  沈瀾清尚不及做出反應,眨眼的功夫,便已被奇葩師父擄到了禦帳前。  “師父,陛下有令,沒他的傳召,任何人不得入帳。”  沈瀾清那道平和溫潤地聲音傳入禦帳,帳內那位“鄭當閑”皺了下眉,不悅地戴上了放在案上的麵具。  正在議事的幾人不約而同地息了聲,與那“鄭當閑”一起望向了禦帳門口。  帳簾向內挑起,帶進門一節殷紅色錦袖。  “哼!”殷紅色袍子拖著月白色袖子,嶽昀拽著沈瀾清,冷哼著進了禦帳,“瞧你這點兒出息,他不讓進你便真不敢進了?為師的臉可算是讓你給丟盡了……”  “你怕他們作甚,誰若敢不爽,你揍得他們爽了就是!”  無視了或想問好,或想行禮的幾個自家兄弟子侄,嶽昀挑眉睨視主座上那人:“自家人議事,偏把我徒弟給攆了出去,你什麽意思?”  “你也知道是自家人議事……”主座上竟不是吾君,而是那位“鄭當閑”,“你徒弟姓沈不姓嶽。”  “嗤!莫要忘了我這徒弟是怎麽來的……”  “再者說了,我徒弟姓沈怎麽了?”  “姓沈他也是我徒弟,姓沈他也被你兒子處心積慮地冠上了嶽這個夫姓……”嶽昀哼笑,“怎麽的,聖宗陛下,您還帶著這勞什子的麵具,是沒臉見本王,還是沒臉見你兒媳婦啊?”  “!”  冠夫姓!兒媳婦!  再不是心底奔騰的萬馬,而是當頭的萬千道神雷!  沈瀾清強忍著掙開師父鉗製的衝動,眼看著兩世涵養瞬間被劈成了飛灰,抬起眼,失禮地盯著銀色麵具被扔到一旁後露出來的那張臉。  就算有人能用易容術將臉做的惟妙惟肖,然,這從骨子裏滲出來的、不怒自威的帝王氣勢卻不是想模仿便能模仿的來的。  這人,竟真的是本已薨了的先皇。  天佑二十九年十月初十,先皇薨逝,舉國同哀。  即便當時遠在昆侖山深處,他亦依禮為先皇戴了孝。  誰能想到,那一場盛大的國喪竟然是假的?  白先生研究假死藥丸哪裏是心血來潮一時興起?依著奇葩師父與先皇的關係,這一切分明是早就計劃好的。  難怪,藥丸做好之後,師父與白先生便突然離山,一去就是兩年,原來是去給先皇送藥了。  嶽家人,端的是好謀算,天下人盡皆被他們玩弄在了股掌之上。  難怪無論是雲王造反還是靖王府起兵陛下都能一直穩如泰山,便是得知大鄭將手伸到了京城,大鄭探子權至公卿,吾君也未變過聲色。  有先皇在鄭軍軍中做主帥,吾君又何須著急?  鄭家人將棋局擺的再大,卻也沒能大過嶽家這一盤,如果所料不差,恐怕嶽家這幾隻狐狸不僅將雲王算計了,便是大鄭疆土、匈奴狄虜也盡皆在他們的謀算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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