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外暴雨連連,稀裏嘩啦地下著個不停。  此時正是梅雨時節, 氣溫驟降, 直讓人反映不過來。  早在雨初下時, 侍從就連忙從馬車外遞了一個八角手爐以供取暖。  正坐在馬車內的男人,右手輕握手爐, 一身簡樸無華的圓領白衫, 上無絲毫裝飾之物, 外罩著白色鶴氅。  膚白麵俏, 目如點漆,額間黑發微微有幾分散亂,但麵無波動, 唯見冷靜。  雖匆忙趕路,但正值雨聲不斷,馬蹄聲都被雨聲一一掩蓋,除卻雨聲,馬車內倒是寂靜無比。  男子微閉著眼,修長細白的雙手合攏在大袖下, 微捧著小巧精致, 花紋繁複的手爐周圍取暖, 而手爐上方的爐蓋正發出一縷縷白色的熱氣。  突然, 馬車緩緩停下, 車外輕傳來青衣侍者的一聲請示。  “殿下,前方有一人暈倒在路中央。”  白衫男子秀眉微斂,淡淡出聲問道:“有無大礙?”  “觀其衣衫,散落的物品,應是上京趕考的士子。”  “後麵的馬車可有餘位?”白衣男子問道。  “殿下,尚有空閑。”侍者低聲答道。  “那便將他安置在後方,進了城後,將他留在行人居住的旅舍吧。”白衫男子的聲音不冷不淡的從馬車內傳來,聲色清朗如青瓷輕碰,脆而有餘音陣陣回轉,映襯著雨聲,倒增添幾分餘韻之聲。  馬車外等候的青衣侍者上身披著雨衣,馬車外飄來的雨聲滴滴答答,早已濡濕了衣角。  他卻絲毫不在意,隻是依舊低斜著身子,保持著恭謹的姿態。  打算正下去的同時,馬車內又傳來一道淡淡的吩咐。  “順便留備些銀兩給他吧。”  青衣侍者聽了後,應承了一聲,便退下了。  馬車停下片刻,青衣侍者又返回來請示,馬車內男子低低應了一聲,馬車又重新走了起來。  ……  旅舍之中,一男子臥躺在客房之中,麵色蒼白,修長的雙手擺在床邊,修剪的圓潤指甲間優帶著幾分黃泥,一小廝正將著熱水煨燙後的白色布巾放置在男子的額間,又輕點熱水,替他擦拭麵部。  除去臉間幾分灰泥的男子麵孔俊朗白皙,兩道劍眉頗為鋒利,麵無傷痕,唇色單薄無比。  灰衣小廝剛想把這男子外衣除去,蓋上幹淨的褥被。  男子劍眉下的雙眼突然睜開,那眼珠子黑而濃亮,極具威嚴,那雙眼正凝視著自己,小廝被這直視自己的目光嚇得手中一抖,連忙退後了半分。  “你說,是有貴人救了我。”  半刻鍾後,男子坐在床鋪前,麵色嚴肅問道。  小廝聽了後,連忙應聲道,“可不是嗎?那馬車規製繁瑣,雖未見得貴人一眼,但那車外的侍者和士兵都是一身官袍,小底自小在京城長大,當了小廝也有十年功夫,卻是第一次見到這麽聲勢浩大的馬車停在這家旅舍?”  “對了,那貴人還備下了不少銀兩給公子?”  男子聽了後,微皺著眉,不發一言。  他望著自己的手,膚質光滑白皙,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的手。  右手輕按壓住左胸,毫無半分傷痕。  但那隻穿插自胸前而過的毒箭,那陣陣劇痛依舊縈繞於腦海之中,久久不能散去。  他記得很清楚,那毒箭是從右後方射來的。  敵軍當前,正是拚戰沙場之時,他正指揮著新排練好的軍隊,卻沒想到後背方卻有人想自己死。  是誰?或者說是哪一派人?  朝中耕耘數十載,度無數風雲巨變。  他早已是這大晉朝說一不二的權臣,萬民敬仰,群臣俯首,威望極深。  他隻不過沒登上那個位置而已,再說,皇位對他而言,早已如同笑話一般。  忽而想到某事,他頓了頓,右手輕撫木質的床板,問道:“如今是何年何月何日?”  這話他說的極慢極慢,話語中雖然極力掩飾,依然可見其幾分顫抖。  小廝聽了後,撓了撓頭,暗想道。  這個上京趕考的書生莫不是把腦子給摔壞了,居然連如今的年份都不知道了,這可該如何應試。  “如今是永平五年六月初三,這位公子,你可要些吃食嗎?”小廝問道,“店內有糖肉饅頭,餛飩粥,插肉麵,……”  男子也感受到肚子內空空如也,倒也沒再多說些什麽,隻道:“那就來碗插肉麵吧。”  小廝一聽,暗自想到這位客官定是川蜀之地。  小廝剛想離去,男子卻叫住了他,一連問了不少的問題,關於送他過來的馬車和人。  他問的十分細致,小廝又有些害怕他的氣勢,隻能不斷地回憶。  這一問一答,就已過了不少時間,男子才放灰衣小廝離去。  離去前,灰衣小廝還是提醒了一句。  “這位公子,小底見您衣服帶濕,估計是淋了雨水,桌上已備了衣衫,公子還是速速換上吧,如今天氣變得快,也容易受涼。”  待小廝離去後,男子撫摸著袖口處的濕潤,看向一旁小桌上備好的白衫,便換上了。  換好衣衫,坐在床邊的他,俊朗文雅的臉卻麵無表情,陷入一片沉思之中。  他是記得的,這一年他原本是帶著自小跟隨著自己的書童一路上京趕考,帶著恩師的推薦和一位朋友幫忙寫的拜帖。  隻可惜行到一半路途,書童卷走了他的行李和銀兩,還想把他迷倒,丟到河裏。  幸得他察覺有幾分不對勁,江邊水急洶湧,他識得幾分水性,又正逢漁翁路過,救了他一命。  丟了文書的他一路跋涉來到京城,又遇大雨,四肢無力,暈倒在地,待醒來時已是寺廟之中,幽幽佛音縈繞於耳尖。  可是這一次,卻是被人所救。  按小廝所言的種種細節,推及今年發生的事情,他對救他之人已有猜測。  若不出意外,應是皇子。  隻是,倒是有些奇怪,按照自己的記憶這一年應是沒發生過什麽大事情。  ……  待小廝回來後,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插肉麵,出聲說道:“公子,你的麵好了?”  隻是坐在床邊的公子卻仿佛換了個人一樣,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全身上下竟是讀書人的風骨和品性。  就連說話也變得輕聲和氣,絲毫不見之前問話時的強硬和威嚴。  倒是謙謙君子,溫雅厚重的感覺尤其之重。  隻聽得猶坐在床邊的男子問道,“是何人送我至此處?”  灰衣小廝心中隻一陣的糊塗,連忙問道,“公子,之前才和你解釋了不少時間?”  “你又忘了?”說完,灰衣小廝急忙看了看坐在床邊,換好一身白色圓領瀾衫的書生。  小廝抬頭一看,書生的劍眉微皺著,神色倒有幾分深沉和疑惑,似乎是在思考。  蕭靈隱,字子瑜,川地柳州人士。  生於當地二等江卿,赫赫有名的蕭氏家族。  但並非為蕭氏主家,而是三房子弟,父母在他幼年間曾外出為官,卻年紀輕輕因兵亂而去。  隻留他年紀小小,寄養在長房。  他自小聰明伶俐,在詩書一道上頗有靈氣,頗受祖父看中,年紀小小就在柳州城內揚名,後又被當地大儒看中,收作弟子。  這次進京趕考,恩師本並不允許,希望他再多讀幾年書,沉澱積累一些。  他卻不願,隻希望高中,早日進入官途。  他並不想待在那個家中,嫉妒自己的長房大哥,待自己不鹹不淡的伯父伯母。  如果高中,入官途,若名次好自然能通判一州。  按照慣例,通判一州是萬萬不會在考生的出生地的。  而他所在的三房,隻餘他一人,他在哪,家便在哪,既然這樣,還不如上京趕考,早日為官。  “公子,你可知如今是何年何月何日?”那灰衣小廝問道。  蕭靈隱一聽,頗有幾分納悶,但還是出聲道,“應是永平五年六月初三。”  “這就對了!”小廝聽了後,連忙答道。  蕭靈隱又接著詢問了幾句,才讓小廝離開。  旅舍的客房內雖然光線不是很好,但收拾的平整幹淨。窗外的細雨依舊連綿不絕,打在枝葉上,帶起幾分輕鳴。  小桌子上的插肉麵熱氣騰騰,那明明是自己最不喜歡的麵。這是他家鄉的特色麵,他自小是吃厭了的,自十五歲後極力避免,可是小廝卻說自己親口要了這碗麵。  蕭靈隱理了理思緒,心頭隻覺一陣荒唐。  自己怎麽會像小廝所說的那樣?  又想到救了自己又贈了銀兩的貴人,隻覺一陣慶幸。  雖早知世人艱險,這一路走來,他卻是沒想到陪伴自己多年,信任無比的書童卻是如此對待自己;又歎世間多好人,自己這一路長途跋涉,若不是多人相助,哪裏來得到這京都。  ……  “殿下,到了。”馬車緩緩停下,馬車外的青衣內侍連忙提醒道。  聞言,原在馬車內閉目的何安睜開雙眼,那眼中突然就帶著幾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絲,一貫冷靜的雙眸也有幾分蕭索之意。  這一次,他匆匆趕回京城,是為這副身體的生母服喪。  當今陛下共有四子三女,這副身體乃宮女所生,為大皇子,素來不被看中。  當朝皇帝本是郡王之子,後應當時文宗無子,隻得另選宗祠之子,選來選去就選到了當朝聖皇帝,年不過十八,便草草被大臣們擁護著坐上了這皇位。  有著老幹精明的大臣輔佐,加之自身也有幾分聰慧,倒也還算安穩。  因為文宗去了卻無子,導致當時皇位不定的緣故,大臣們多次催督選秀,今上便有了四子三女。  這幅身體本是在佛寺禮佛,不問世事,清淡無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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