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原主的記憶裏,她是知道的。 這幅身體是被人推入水中的。 帝王已下令查處,但最後卻不了了之。 這其中糾葛原因,著實複雜。 不過這時候,她又想到自己所欽佩的蕭相應是已來了京城,正在準備來年春季的考試。 她看了準確的史書,對這個時間記得很清楚。 永平六年初,柳州蕭靈隱在科舉考試之中,拿到了第一,成為晉朝年紀最小的狀元郎。第66章 第三個世界04 旅舍出來的蕭靈隱, 一身當朝士子最為尋常的服飾, 圓領白衫, 麵容俊朗清秀,文質彬彬。 大街小巷不少人正在叫賣著端午“節物”, 小販手中提著竹片,柳條編製的各式簍子裏放著剛摘下來不久的桃枝、柳枝、葵花、蒲葉、佛道艾等。 京城外的河道邊楊柳依依,柳絮飛飛, 時人士子遊子出行,親朋好友往往折柳相送。 蕭靈隱早在家鄉時就聽說過京城繁華,對街道上的絡繹不絕的行人倒是不曾吃驚過。 他出身地柳州,素有難治之風,因其城內人人皆好詩書, 亦識法律。 凡是有點家底的家中都擺著不少的詩書, 尤其法律文書更是人人家中皆有一本, 既是受了文氣之熏陶, 街道上的行人也多出口成章。 但畢竟隻是地方城市,不像京城,直通五路, 四麵八方全國各地的人們都紛紛聚集一堂, 熱鬧非凡。適逢端午佳節,早在五月初一, 街道上就開始熱鬧了起來, 叫賣聲連連不斷, 氣氛越發的活躍。 晉朝對人員的流動限製較小, 也並非要過多的文書,所以一路跋涉而來,他雖丟了身份證明的文書,但憑借著學識和才幹,夜宿僧侶庭院,途中又受了不少資助,倒也不算過分疲累。 隻是,這幾天,他倒是幾分奇怪。 他的這副身體,仿佛住了兩個人。 早在三天前,他從旅舍醒來後,便發現自己時常失去了一段時間的記憶。 最初,對此事,他自然是惶恐不已,甚至第二天趕早去了附近的佛廟祈福。 他雖向來不信神明,但也毫無半分辦法,又不敢隨意告知他人,成為別人眼中的笑話。隻能任由為之,畢竟他人的行止舉動並無其他不妥當之處,由此可見自己失去記憶的這段時間還算是一個正常人。 好在後來寄居在自己這副身體的另一人仿佛也明白了目前的事實,開始在自己不在的時候,在紙上寫下當天做下的事情,一一告知,事無巨細,猶如日記。 這一點其實也並不惹人奇怪,當朝學士,文壇上不少知名的文豪都愛記日記。 為圖方便,蕭靈隱也開始記載自己清醒時所做之事,讓身體上那個不知名的鬼魂知道。 因此他住的旅舍裏不得不備些紙張,毛筆和墨水。 最初見到小桌上那帶著微黃色的紙張上麵記載的事情清清楚楚,用詞精準獨到,一手端正小楷體度端莊,氣雅雍容,蕭靈隱最初見之就頗有幾分感慨,由字識人,他已知附身在他身體上的鬼魂一定知識淵博,才學驚人。 隻是這字倒是和自己的有幾分相像,隻不過一個成熟穩健,一個俊逸灑脫,猶如同一人青年時期和老年時期互相對比。 他師從川蜀之地文壇大儒徐道遠,飽讀詩書,是當地頗有聲望的才子。幼年時習練書法,初學前朝知名書法家陽旭子,後學前朝名家陳樸等,苦練多年加之在詩文一道頗有靈氣,因此寫得一手被恩師稱讚,同輩羨嫉的楷書。 從第一張兩人都各寫一半,字體稍有懸殊的書稿,到現在壓根看不出來什麽差別,蕭靈隱隻能暗歎一聲,那人模仿能力甚強,如今字跡與自己竟無半分差距。又想到旅舍裏那人畫下的幾張書畫,筆觸瀟灑靈動,所描之景幽雅明潤,卻又帶著幾股少見的恢弘遼闊。 墨色濃淡適宜,氣韻悠長,的的確確都是上等之作,蕭靈隱心底倒是很是佩服讚賞。 既是到了京城,在旅舍中修養了幾日後,蕭靈隱便打算拜訪恩師早年的朋友,如今官拜正三品翰林學士方文彥,方學士在文壇名聲不小,早年間和蕭靈隱的恩師徐道遠是同期進士,兩人交情不小,這些年來也多互通書信,對他這個好友早早就市場稱讚的弟子也挺看中的。 方文彥如今五十有六,麵黃帶須,身形瘦弱,文識豐富,性情平淡。 一身寬窄紫衫,坐在上座。聽從了他的遭遇後,也大歎一聲,人世凶險。又談及被人所救,帶入京城,留贈銀兩之事,亦多加感歎。 蕭靈隱見了,便問道:“晚生倒也不知是何人所救?敢問學士可知,晚生十分感激,但卻毫無頭緒。” 方文彥坐在梨花木質的四角方凳上,手撫一盞清茶,喝了一口後放下,扶了扶白須說道:“聽你這番描述,除了當朝大皇子,我倒也想不出其他人選。” “大皇子本在城外大覺寺廟禮佛祈福,為期本是十日。可是前些天,帝急召大皇子入京,為母服喪。你定是遇上了大皇子楚宴,他性子溫和,為人頗善,時常伸出援手救助百姓。” 蕭靈隱聽了後,默默無言,隻是把這個名字記住了。 對於當朝政事之變,他自然是熟知的。雖自小地處川蜀之地,距離京城尚遠,但恩師消息靈便,時常和他商討提點朝廷大事。 當朝皇帝有四子三女,皇長子楚宴母出生卑微,原是太後身邊服侍的宮女,頗不受皇帝待見。二皇子楚澤,三皇子楚寧,母為賢妃,是京都附近平民出身。 唯獨四皇子楚貞,母為皇貴妃,本是小官之女,頗受帝王寵愛,早在多年前,帝王年輕之時就不受大臣的反對,封為當朝唯一的皇貴妃。 四個皇子,立儲之爭,隨著皇子年歲漸長,已然成了朝廷大事。 蕭靈隱就聽恩師說當朝聖上遲遲不立儲,貽害無窮。 按照前朝或者以往慣例,自然是嫡長優之,可惜當朝皇後無子,皇長子又不受帝王青睞,立儲之事就這麽一次次拖了下來。 蕭靈隱對此並無過多看法,在他看來,皇子選誰繼任太子,並無過多事故,關鍵在於早早確定人選,穩定朝政,避免小人借機行事,擾亂朝綱。 按照恩師所言,朝中老成持重的大臣多是支持早立皇長子為太子,如不出例外,皇長子立為太子應是鐵板釘釘之事。 “唉,這次事情,倒是讓人意想不到。”方文彥歎了口氣,接著出聲說道,“皇長子性情溫和,雖無過多才幹,但已是太子的得力人選,朝中上下除了少部分,大多也都支持立長子。隻可惜,生母既去,聖上點明是要等皇子守喪期而過,再行決斷。” 蕭靈隱聽了也是頗有幾分耐人尋味之意,皇子生母去的未免太巧。 “立儲之事,一拖再拖,後患無窮。”方文彥整了整頗有幾分褶皺的青色長袍,歎息道。 …… 蕭靈隱留下吃了頓飯後,盡管方文彥挽留再三,還是推辭了住下的建議。 他表明自己打算再過幾天就寄居佛寺,以備來年的春閨。 方文彥聽了後,大加讚賞,又當場問了他不少問題,考校他的學問,蕭靈隱依次作答,言辭流利,觀點精巧而富有新意,方文彥臉上又是一副後生可畏的模樣。 臨行前,多加囑咐他好好讀書備考,又道他雖功底深厚,學識充沛,但春閨能人異士,高手層不不窮,萬萬不可小覷,平日裏要多加溫習功課,不可貪玩過多。 這樣的囑咐倒也符合常理,京都繁華,不少偏遠地方過來趕考的士子來了京城後流連忘返,多是歡笑嬉鬧,或是邀著作詩結社,郊遊踏青,更有不少沉醉於風流韻事,無法自拔。 出了方學士那三進四出,布置的精巧別致的大宅院,走在京城街道上的蕭靈隱倒是鬆了口氣。晉朝不像前朝規矩繁瑣,而是頗為靈便。 早在二十年前,便取消了宵禁。 因此京城夜晚,人間煙火不斷,夜市上人流紊亂,一些在朝為官的士子們下了班,完事後也多成群結隊或是酒樓品茶,或是街道吃著夜宵,因此夜晚街上熱鬧非凡。 此時又正逢端午佳節,蕭靈隱提著手中方學士贈送的肉粽和蜜豆粽,走過繁鬧的街市,回到了旅館後,才坐在床邊休息片刻。 夜晚,事畢後又連忙點起燈膏,伴著昏黃的燈火,手執毛筆,在微黃的紙張上記載今天一天發生的事情。 狼毫輕點,隨著筆勢運轉,一片沉穩出眾,雍柔雅致的小楷浮現。 寫好後,他放在行囊裏,又換好衣裳,這才躺在床邊。 對著窗外透進來的月色,蕭靈隱又讀了幾篇腦中早早記住的古詩,這才緩緩閉上雙眼,沉沉入睡。 …… 第二天一早,躺在床上的男人睜開雙眼,起身梳洗,整理衣裳。 拿著昨日行囊裏放好的紙張上明顯的字跡,他認真讀了讀,黑濃的眼珠裏帶著幾分歎惋。 這時候的直接果然又像從前那樣去了恩師的好友方文彥那裏,看到小桌上被粽葉包裹的粽子,他淡淡一笑,許多年了,再也沒吃過方學士家裏的肉粽了。 方學士在接下來的幾年裏,因為和當朝如同前朝宰相一職的同平章事於真政見不和,貶謫北方大名府。終此這一生,就這樣留在了大名府,再也未回到這繁華的京都。 晉朝初創之時,分權宰相一職,先立同平章事一職代替宰相,後又立參知政事一職,為副相,輔佐宰相,但到底同平章事的職權也有所減輕了。 帶到他後期執掌朝政,成為當朝獨一無二,恢複了宰相稱號的權相時,那位方學士早早已去,獨留一雙兒女。 …… 五月初五,端午佳節,盆栽綠艾,瓶插紅榴,吃粽子,戴百鎖。 京都水運便利,南北交匯之地,各方人物匯集其間,便逐漸形成了南北合流的趨勢。 因此喧鬧的夜市上,熱氣騰騰的炊餅,餛飩麵,荷葉飯,香酥雞等各方小吃數不勝數。 “哥哥!”青色羅裙的清秀小娘子望著攤販上的湯水,很是新奇的問道,“這是什麽?” 不等何安解釋,攤販上的小販就急忙開口說道:“小娘子,這是新熬的甘草冰雪甘豆湯,天氣將熱,夜晚上,喝一口,一身清爽。要不要來一碗,價格也不貴,十文一碗,好喝又便宜。” 何安一身白衫,腰間配著一香包,除此之外,再無他物,素淨到了極致,隻是那白衫卻也是上好的絲羅織成,衣擺間繡著精巧同樣銀白色的花鳥梅竹紋樣,一見便知,家境富裕。 夜晚的涼風徐徐,帶來幾分寒意。 “你前些日子才好了不少,今天還是爹爹央準,我才帶你出來。”何安看了一臉失望的小娘子,又笑道,“這些帶涼的還是別吃了。” 楚瑛有些喪氣,小嘴嘟著,臉色帶紅。 轉了身也不多說什麽,隻一個勁地往前走,直到街尾,走到一家書鋪前一個特別的攤位上才停了下來。 那攤上掛著幾幅山水畫,灰蒙蒙的,唯獨邊角處掛著一副鳥食圖,頗為亮眼。 幾縷細竹間,一隻灰色頭小雀兒棲於清翠竹枝,遙視前方。筆法明麗,雀兒的絨羽層層暈染,竹枝筆墨嚴謹穩重,雖然畫裏顏色淡樸,但筆法出挑,很是形象生動。 楚瑛見了,便覺得十分可愛。 “哥哥,我想買下這幅畫。”她彎著腰,低低地認真看著畫,眼睛裏充滿了驚歎。 攤位前是一個正在低頭借著燈火看書的書生,一身圓領白衣,簡單樸實,甚至衣物有幾分破舊。 何安見了這幅身體的妹妹想要買畫後,內心歎了口氣。 這攤上的畫畫的著實不錯,實是上品。 雖不知這書生為何在此賣畫,但此次出門也未帶多少錢財,倒是有些麻煩。 他像攤主望去,那個坐在地上低頭看書的書生仿佛心有靈犀一般,也抬起頭看了自己一眼。 兩目相對,頓生幾分驚疑。 雖是俊朗文雅的麵孔,膚色微黃,眼角帶著幾分疲倦。 隻是那眼珠兒又濃又黑,過於威視,被這樣的目光盯著,麵上雖然若無其事,何安心裏卻是一驚。 【終於來了。】 蕭靈隱心中歎了口氣,被這位皇子所救,他其實頗有幾分不甘願。 欠人人情,必有所償。這是他的處事原則,一向從不違背。 隻是,他倒是沒有想到這個本因今年被立為太子,短短兩年間就因病而逝的皇子,居然是這樣的一個人。 雙眸靈澈,眉眼俊秀,行止舉動雖普通,但意外有著一種巍然不動之感。 他是見過一麵這個太子的,在他高中之時,赴登科及第聞喜宴時,短短一瞥,其人溫和憂鬱,坐在上座,雖為太子,卻著實少了幾分威嚴決斷,後來的事實也證明這位皇子行事猶猶豫豫,處事過於溫和,終是幽幽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