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揚愣住了,這名字他不但聽過,還很熟悉。那恰恰是最符合他期許的爸爸形象!最初是某次電視報道裏,嚴耀欽受到邀請去為喜歡的棒球隊伍助威,他置身觀眾席上,有種鶴立雞群的淩厲氣勢。在他身邊,一側坐著穩重而爽朗的大兒子,一側坐著漂亮而活躍的小兒子,父子三人都戴著同樣的球帽,不時彼此親密談笑……卓揚多希望,他就是那兩名少年中的一個。 一直到深夜,全世界都沉睡了,他才偷偷翻開收集圖片的小冊子,從裏麵找出嚴耀欽做主角的彩色封麵,充滿忐忑地對畫中人說:“爸爸……我是卓揚,希望您能……喜歡我。” 第9章 再世為人 父子初見,是在深切治療部病房內。 蒼白四壁猶如一座墳墓,將卓雲被癌症殘忍侵蝕的軀體囚禁其間。那張曾經明豔不可方物的臉孔,已枯槁如風幹的臘味,皮膚殘損破敗,幾乎無法包裹住脆弱的骨頭與幹涸的血管。她還活著,卻提早散發出了屍體的黴爛腐味,連自己都嫌棄自己。 每次從深淵地獄的邊緣被拯救回來,睜開眼,她總是惡狠狠充滿怨憎地質問卓揚:“我怎麽還不死!為什麽不讓我死!是想把我醜陋不堪的樣子保留下來,供人嘲笑鄙夷嗎?” 卓雲隻是溫柔地捏捏她的指尖:“媽媽,我愛你。” 於是卓雲臉上的戾氣散了,再次昏然睡去。維係她生命的,早已經不是呼吸、脈搏、心跳,而是床頭奇形怪狀的冰冷機器。 屏幕上的綠色光點起起落落,拖出一串有規律的折線,嘀嗒,嘀嗒,嘀嗒……仿佛死神在倒計時。 - 終於有一天,嚴耀欽來了。 當他推來門,清亮的晨曦便從他站立的方向投射進來,了無生氣的空間豁然開朗。 曾經灰暗的角落裏,那些水晶杯子上的金色花紋,那些絲質窗簾上的精巧繩結,那些百合花瓣上星星點點的淡黃粉末,那些風衣外套前襟的菱形亞克力扣子……霎時間都活了。鍾表在轉動,空調在震顫,儀器在鳴響,飽含節奏感地組成了一支小步舞曲……這仿佛是個夢境,帶著晶瑩露珠蒸騰出的氤氳水汽。 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在十四歲少年卓揚的世界裏,嚴耀欽就是他的上帝。 卓揚眼中的嚴耀欽,衣著品味有型有款,走路姿態氣定神閑,舉手投足幹脆利落。他聲音不高不低,吐字清晰簡潔,每一句話出口輕巧,卻擲地有聲。端坐下來會一條腿優雅地搭在另一條腿上,肩膀穩穩架起,雙手十指交叉,扣置膝頭,莊重大氣如殿堂之中的威嚴帝王…… 一切一切,都與卓揚想象中的爸爸驚人相似。他把這歸結為父子間的心有靈犀。因為流著同樣的血液,所以你的一切,我都知曉。 - 離世前的最後一夜,臥床許久的卓雲忽然坐了起來,目光炯炯有神地望著卓揚,似要將他從頭到腳深深印到眼睛裏。 她說卓揚,其實你爸爸沒我說的那麽壞。我罵他可惡罵他混蛋,是因為……他不屬於我,無論如何費盡心思,他都不肯屬於我。 她說卓揚,你爸爸不會喜歡你的。你是我兒子,你的一切都是我教的。當年他不喜歡我,自然也不會喜歡你。 她說卓揚,去吧,去和你爸爸一起生活吧。我這輩子沒有辦法完成的事,你幫我完成吧。替我好好愛他! 卓揚不說話,隻是淡淡微笑著,幫媽媽梳理整齊化療後稀疏焦枯的頭發,幫她擦拭幹淨早已脫離人形的麵容。然後一直安靜守護在床邊,直到淩晨三點十六分,那道嘀嘀閃爍的光點終於無可挽回地衰弱了下去,最後在尖銳長鳴中,拉長幻化成一條永無盡頭的直線。 直線劃過,天人兩隔。 - 住進嚴家後的每一天,對卓揚來說都是新奇而滿足的。 可以沿著爸爸常常散步的石子小路,光腳悠閑踩過;可以趴在爸爸慣常凝神抽煙的窗口,眺望半山風景;可以縮進爸爸偶爾午後小憩的沙發,感受他的味道;可以翻閱爸爸讀過的書籍,仔細尋找出曾經折起的痕跡,猜想那一刻,他在思考著什麽…… 卓揚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嚴耀欽的一舉一動,努力配合他的喜好,努力揣摩他的心意,努力研究他的口味…… 這是屬於卓揚一個人的快樂。這快樂有些孤獨,有些落寞,也有些難以啟齒。 所有懷疑,試探,利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感到挫敗的時候,自尊心受到傷害的時候,就會試著換一個位置,站在嚴耀欽的角度上重新審視這些問題,於是無法理解的,都可以理解了,難以接受的,都順利接受了。 世上從沒有哪一條真理規定,隻要付出愛,就一定會得到愛。這本就不是天經地義。 可是爸爸,能不能稍微分出一點點的注意力在我身上,看看我對您的愛有多麽期待! - 祭漁島事件之後,嚴耀欽對卓揚的態度有了輕微的轉變。 偶爾會主動約他一起出行,吃飯,聊天。有什麽機密的言談,也不再刻意回避他。甚至某些言行舉止,會有意無意照顧到他的感受。因為這些細小變化,嚴予行對他更加客氣,嚴予思對他更加厭惡,康玉珠對他更加冷淡。 但是和爸爸相比,這些人又算得了什麽。 在那之後,嚴耀欽帶著他去白岩峰見了了空居士。也就是那一次,居士斷言卓揚與嚴予思不久將遭逢劫難,並批了條簽文給他說,“衡門之下可棲遲,今日徒勞枉費思”,告誡他小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這話卓揚聽進耳中,卻沒有放在心上。他以為自己的人生正一點點向著理想狀態前行,整個人沉浸在即將得償夙願的愉悅裏,再不肯輕易放緩腳步。 卓揚敏感地發現,那間畫廊叫“十日”,剛剛好可以嵌進自己名字裏。開幕酒會的時間,定在他生日前夕。本來早已完成的轉讓合同,又重新拿到律師樓修改,並找借口取走了他的身份證件……據此他大膽地推斷,爸爸很可能會將畫廊作為禮物,送給自己。 他將這種推測和期待掩藏得很好,裝作一無所知。既然爸爸什麽都沒透露,一定是希望給自己個驚喜。若這份心思被識破了,爸爸也會覺得失落吧。 很多個夜晚,所有人入睡之後,他會悄悄起身,整夜整夜塗抹那幅爸爸的肖像。他要在畫廊開業的時候,將這幅作品送給爸爸。因為太過重視,反而畫得極不順手,刮刮改改,色層越來越厚,直至日期臨近,顏料還沒有完全幹燥。 禮服很早就開始準備了,為著一對搭配用的袖扣,他跑遍了西區大大小小的手工老店,力求每個細節都完美得無可挑剔。他要精心打扮到,完全看不出刻意打扮過的樣子。 他甚至會在浴室裏偷偷對著鏡子練習,當爸爸宣布決定的那一刻,該展露出怎樣的笑容,才會在大方得體中,充分表達出自己的感激和欣喜。 在這樣交雜著忐忑與興奮的等待中,夢寐以求的那一天到來了。 - 那天的燈光很亮,香檳很好喝。門前的台階上有顆小石子,被他細心踢走了。 無數次張望之後,嚴耀欽的黑色車隊依舊沒有出現在巷口。卓揚努力保持著平靜微笑,心裏卻開始了焦急不安。嚴予思、康玉珠以及別的什麽人拉著他說過一些話,可他的心神完全不在身上,故而那些話的內容也都不曾留意過。嚴予思這個小弟還難得放下架子親手取了杯酒給他,他卻連道謝的基本禮節都疏忽了。 突然間大門方向傳來一陣喧嘩,卓揚以為嚴耀欽來了,趕緊低頭檢視儀容,小心牽扯幾下嘴角,調整著自己略有些僵硬的表情。這才重新揚起麵孔,神采奕奕地向外迎去。 誰知出現在他眼前的不是爸爸,而是不請自來的暴徒。 人群呆立兩秒,猛烈沸騰如炸開的鍋子,原本斯文光鮮的賓客們開始驚叫連連,倉皇逃竄。肉體與肉體擁擠碰撞著,形成一股強勁的漩渦,將卓揚攪在其中,天旋地轉。滿耳盡是聲嘶力竭的呼救和錚錚穿梭的子彈。 混亂中,後背好像被人用榔頭重重砸了一下,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向前撲倒下去,短暫麻木過後,劇烈的疼痛感驟然降臨,如同無數柄鋒利尖刀一起穿插進皮肉,挑斷筋骨,割裂神經,切碎內髒……卓揚恐懼地意識到,自己可能中槍了。大量鮮活而滾燙的液體從那個猙獰的傷口中滾滾湧出。 我該怎麽辦?我會死嗎?爸爸,我好害怕! 就這樣可憐兮兮趴在冰涼的地麵上,被無數肮髒不堪的鞋底踩踏而過。幾次想咬牙撐著雙臂爬起來,身體卻完全不受控製,連手指都無法移動分毫。隻能眼睜睜看著匪徒靠近,看著自己像個殘破的布袋子一般,被人拎起來,提進貴賓室,丟在嚴予思的身旁。 腦子空蕩蕩的,眼前亮白一片,明明沒有一絲風,卻不斷聽到嗚嗚風鳴。隻有依靠著牆壁的支撐,才不至栽倒下去。後背和地麵都濕噠噠的,最初以為是汗水,卻散發著鐵鏽的腥氣,仔細看去,觸目鮮紅而濃稠。 一個正常人身體裏的血液,占據體重的百分之八。可這數字太抽象了,隻有親眼見到,才知道自己竟有這麽多的血。一條條紅色小溪,蜿蜒淌過,逐漸匯聚成一片黏膩的河灘。 最先流失的是體溫,接下來是意識,再然後,就將是生命。 爸爸,現在我遇到危險了,請趕快出現,來幫我撐起這個世界吧……告訴我別擔心……有你在…… - 當匪徒喊出嚴耀欽名字的那個瞬間,氣息奄奄的卓揚忽然充滿了力量。爸爸來了,爸爸就在附近!有爸爸在,什麽都不用拍了,他有足夠的本事,輕鬆解決所有棘手的難題!哪怕生死攸關。 為了讓血流得慢一點,他保持姿勢一動不動。他要活著,還沒有得到爸爸的愛,還沒有成為爸爸最疼愛的孩子,怎麽可以死去! 聽見匪徒說,可以先放一個人,卓揚再一次站在了爸爸的位置,審視著貴賓室內的一切。他隱隱有些擔心,自己流了那麽多血,看起來好像要流幹了一樣,爸爸會不會以為自己死了?或是馬上就會死掉?他會不會覺得自己沒有希望救活,而直接放棄了? 嚴予思在拚命掙紮,可卓揚已經沒辦法移動了。 他很艱難地張開嘴,用自己所能發出的最大聲音呼喚道:“爸爸,救我!我能活……我想活著……” 一秒,兩秒,三秒……等待的時間比一生還要漫長。 綁匪走向嚴予思的一刻,卓揚什麽都明白了。他忽然覺得無比委屈。 我不夠好嗎,爸爸?我不是比嚴予思更可愛,更懂事,更加了解爸爸的喜怒哀樂嗎?我難道不是個更值得珍惜的孩子?為什麽要放棄我?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最後一點力氣耗盡,再也沒有希望了。即便知道為什麽,也全無意義。 可是就這樣死掉,真的好不甘心啊! 周圍的一切慢慢變淡,慢慢透明,直到消失。全世界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孤獨地躺在尚有餘溫的血泊裏。虛空之中,有個影子走了過來,不用轉頭,隻憑借落腳的輕重,步速的緩急,就知道那是爸爸。 爸爸蹲下身,拉住了他的手,這是幹什麽?告別嗎?不必了。死亡就是永遠的分離,永遠的消失,永遠的毀滅。因為沒有機會再見,也就不需要說再見了。 他麵對人世最後輕笑了一下,既是釋然,又是自嘲,將手從嚴耀欽的手中掙脫出來,跌落地麵,慢慢閉上眼睛。 爸爸,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什麽嗎?我最大的遺憾就是……算了,反正你也……根本沒有興趣知道…… - 屍體變成了一具慘白的軀殼,靈魂遊離而出,懸浮半空,恍若一片在風中宛轉搖擺的葉片,輕飄飄,沒有方向,沒有根基。 醫生說:“嚴先生,先救另一個孩子,是很明智的選擇。” 爸爸沒說話,點點頭,沉著一笑。 在他腳底,血跡鋪灑開來,慢慢凝固,猶如一朵暗夜之中的旖旎曇花。這朵花一輩子隻開放了一次,卻沒人欣賞。它在寂寞中出生,又在寂寞中死去。 冥冥中,有股巨大的力量將卓揚的魂魄生生吸住,拖曳著,拉扯著,向下急劇跌去。黑暗降臨。 耳邊隱約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模糊難辨,卻分明透著關懷與急切。 是媽媽嗎?是來接我的嗎?三年不見,您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嗎?我也過的很好……好吧,其實有一點不好。您說的沒錯,爸爸他不會喜歡我。請快點帶我走吧。離開傷心地,就不會再傷心了吧。 那女人的聲音又加重了幾分:“予思?予思?聽得見嗎?” 怎麽,嚴予思也在這裏?誰在叫他?為什麽這聲音就圍繞在自己耳畔,隨著雙唇開合所噴出的熱氣吹過耳旁的發絲,奇癢難耐。 眼前有暖暖的光影晃過,觸覺又回到了身體上,卓揚感到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鼻腔裏充斥著清涼的消毒水氣味。眼睛幹澀異常,勉強睜開一點縫隙,能看到白色的天花板,光線寧靜而祥和,泛著幹淨的淡藍色。 有張濃妝豔抹的臉孔出現在視野裏,一閃即逝的欣慰表情過後,是隱忍的怒氣:“總算舍得醒了?告訴過你多少次了嚴予思,哮喘噴劑必須隨身攜帶,出入空氣混濁的場合要提前吃藥!總是不聽,如果這次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和姐姐交代!”那女人是康玉珠! 為什麽叫我嚴予思?你認錯人了。你要找的是那個被拯救的孩子,我不是。 卓揚疲憊地閉上眼睛。 隨後,醫生帶著護士進來例行檢查,並對康玉珠詳細交代著病情,他們也口口聲聲稱呼自己做嚴予思。 再然後,嚴予行慌慌張張趕了來,見人睡著,並沒忍心吵醒。隻幫忙捂暖因輸液而冰涼的手背,幫忙拉好不小心翹起的被角。他直守護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離去,臨走前幽幽留下一句:“予思,對不起。” 所有人都離開後,卓揚輕手輕腳下了床,扶著牆壁一點點挪進衛生間,滿心惶恐地向鏡子望去,那裏出現的,赫然是嚴予思的臉!卓揚抬抬手,嚴予思也抬抬手,卓揚抿抿嘴,嚴予思也抿抿嘴。 爸爸為了救嚴予思,放棄了自己,可真正的嚴予思消失無蹤,自己卻借助他的身體活了下來,真是諷刺。如果爸爸知道這一切,會怎麽想?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吧。 第二天他問康玉珠:“小姨,卓揚呢?” 康玉珠愣了一下,淡淡地說:“當場就死了,救都來不及。別想那麽多了,是他自己沒福氣。” 是啊,是他沒福氣。作為沒福氣的人,就讓他默默離去好了。站在卓揚的位置,人生的道路已經走到了盡頭,就索性站在嚴予思的位置上,重新走下去吧。 - 爸爸就像一個樹,巍峨參天,高聳入雲,憑借其超凡的本領和智慧,遮擋住疾風驟雨、電閃雷鳴,庇護著濃蔭之下龐大紛雜的嚴氏家族。 在茂密的枝葉間,結滿鮮美芬芳的果子。它們五顏六色的外皮之下,包裹著嚴耀欽的各種真摯情感——有愛,有關懷,有認同,有期許…… 對於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卓揚來說,想要摘到那些果子,隻有沿著樹幹辛苦攀爬上去。 樹幹粗壯而糙礪,磨得手腳生疼。一次次費力攀上不多遠,又總免不了重重跌落。摔得渾身傷痕、皮開肉綻,也隻是拍打幾下塵土,再次出發。 他不哭、不鬧、不抱怨,因為眼淚隻會模糊視線,喊叫隻會耗損體力,怨氣隻會衝昏頭腦,那些都是最沒用的東西,是征途中的障礙,是脆弱者的標簽。 可是這一次,跌得太狠,摔斷了手腳,永遠與曾經心心念念的美好未來無緣了。卓揚終於明白,果實再誘人,也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