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坐到最高的位置上,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就算咬碎了牙也要硬抗下來,讓人知道他有坐上那個位置的資格。”嚴耀欽滿不在乎攬住小兒子肩膀,“別擔心,嚴家每一代的當家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卓揚想說什麽,動了動嘴,又止住了,他轉過頭,眼神瞄向窗外飛速馳過的夜色,好半天,喃喃自語:“是啊,為什麽要生為嚴家的兒子呢……” 嚴耀欽擱在兒子肩膀上的手一下子僵硬起來,沉重無比。 - 卓揚對控製自己的情緒很在行,車子尚未駛入嚴家大宅,他已將那股傷感驅散,換上了稀鬆平常的微笑模樣。 一家人陸續走進客廳,嚴予行撞上爸爸的目光,立即閃開了。他無法明目張膽地表達不滿,隻好在骨子裏暗暗鬱悶著。一時父子之間的氣場變得緊張而尷尬。 卓揚見狀,在背後無奈地搖了搖頭,走上前來,一手拉住爸爸,一手拉住大哥:“不是說得了好酒一起嚐嚐嗎?走吧走吧!”不由分說扯著兩人,來到了餐廳旁邊的小酒吧間。 嚴耀欽對小兒子早已是言聽計從了,縱然認為這緩和的手段多此一舉,卻也絲毫沒有抗拒,乖乖坐到了一側沙發上。 卓揚回頭看看,大哥還執拗地站著,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他也不管,隻向爸爸使眼色。嚴耀欽無奈,輕咳一聲,語氣溫和地指示道:“予行,去把今早那瓶紅酒取來,陪爸爸喝一杯吧。” 嚴予行聞言,遲疑了一下,或許是聽出了這話中的忍讓與示好,臉色也舒緩下來,默不作聲地取來了酒,幫爸爸倒上,自己也捧起一杯,坐到了沙發的另一頭。 卓揚左看看,右看看,輕輕抿起嘴唇,坐到了沉默的兩人中間。他生來是個平和樂觀的人,善於偽裝,忍讓,更善於換位思考,因此很少與人發生衝突,也不喜歡周遭存在消極或敵對的氣氛,尤其是毫無意義的冷戰。 沒有達到理想的效果,他並不死心,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盯著嚴耀欽,似笑非笑。嚴耀欽自然很默契地明白了小兒子的心意,少不得主動開口道:“予行,這酒如何?爸爸選酒還是有些眼光的吧?” “啊?”嚴予行一愣,立刻回過神來,搖晃了幾下酒杯,細細品了兩口,認真回答道,“嗯,色澤澄清透亮,香氣淡而悠遠,入口滑潤,還帶著淡淡的果木味道……爸爸果然有眼光。” 卓揚聞言眯起眼睛,拿起隻空杯子,賴皮賴臉地湊到嚴予行身前請求道:“聽你們說得那麽好,口水都滴出來了,給我也嚐嚐吧。” 嚴予行被他饞嘴的樣子逗笑了,伸手將弟弟蓬鬆的頭發撥亂:“你可不行,忘了是哪個饞貓偷吃朗姆冰淇淋,夜裏咳得不能睡覺嗎?” 卓揚伸出根手指,比劃了一下:“就一點!”見哥哥不為所動,又將拇指卡在小手指最末端的關節處,放到大哥眼前晃悠著,“就一點,一點點!” “你呀,真拿你沒辦法。”嚴予行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無奈地滿足了弟弟的請求,幫他倒了杯底那一點點。 卓揚看了看自己的杯子,轉身又湊到嚴耀欽麵前,嘟起嘴吧抱怨道:“看嘛,真的隻有口水那麽多!” 嚴耀欽再也無法保持家長的威嚴了,捏了捏小兒子彈性十足的臉頰,忍不住玩笑道:“沒辦法,長兄如父,就算不聽我的話,大哥的話你是一定要聽的!” 嚴予行也跟著添油加醋:“何止,被你培養了十五年,我也算半個呼吸內科的專家了!” 父子三個你一言我一語,彼此說笑調侃著,那些灰敗與糾結的情緒,也隨之一掃而光了。 淩彩衣送點心過來的時候,也不自覺逗留了片刻。來到這個家二十年了,在她眼中,嚴家就好像是個壁壘森嚴的城堡,高高的圍牆將一切禁錮在內,不容絲毫偏差淩亂。有華麗的裝飾,也有陰暗的角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路徑,一步行差踏錯,都可能招致殺身之禍。 可是此刻,她腦子裏卻冒出了個奇怪的念頭,每天都是這樣該有多好?或許……家就該是這個樣子才對吧?甚至於,她也有種衝動,想加入那沒大沒小的嬉鬧當中去。 當然,不管心中怎麽想,淩管家依舊遵守本分,無聲地退了出去。隻耷拉著眼皮在心中默默感歎:嘻嘻,真好。 - 奔忙了一白天,又鬧了一晚上,幾人其實都有些疲憊了。喝了點酒,身體放鬆下來,聊著聊著,卓揚的眼睛就睜不開了,不住點著頭,軟軟地往嚴耀欽身上歪。 爸爸與大哥對視一笑,都很無奈。 嚴耀欽率先開口:“予行,你也累了,去休息吧。”他想把大兒子支開,自己親自照顧小兒子。 “好的爸爸。”嚴予行點點頭,卻不解風情地走過來攬住卓揚,“走啦,回房去睡,還能搞得再可憐一點嗎,唉……”卓揚眼睛半閉著,跟著他站了起來,夢遊一樣,腳步快要踩出花樣來了。嚴予行氣得歎了口氣,俯下身,“行啦,背你上樓!” 卓揚倒也不客氣,自己主動往哥哥背上一趴,蹭一蹭,接著睡。 眼看著嚴予行把弟弟帶回臥室,照顧著鑽進被子,嚴耀欽跟在後頭幹瞪眼,卻拉不下臉來去阻止。 是啊,說什麽那是他一個人的阿揚,不過是他自己的想法罷了。作為即將年屆不惑的老嚴,整天吃兒子的幹醋,未免太可笑了一些吧。 自顧自嘲諷一番,轉頭想想,還是把大兒子叫到了書房,將這幾日發生的事有保留地解釋了一遍,甚至還一反常態地表達出幾分歉意。 把一個人裝在心裏的時候,對方隨口的一句話都會變成聖旨,認同也好,反對也好,終究還是照著去做了。 嚴耀欽知道,自己能給卓揚的十分有限,於是在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都努力要求自己做得更好,去關懷他,尊重他,愛他,不是把他當成一個孩子,而是當做和自己一樣的男人。 - 獨自坐在深夜的書房裏,嚴耀欽隨手點起支煙,吸得愜意。煙霧從口腔深入肺裏,再轉出來,帶著辛辣,苦澀,回味起來卻是甜的。 煙是甜的,夜晚是甜的,小兒子是甜的,三十九歲老嚴的生活也是甜的。 他的內心很平靜,沒有一絲雜念,指間扣在扶手邊緣,嘚嘚嘚,敲擊著歡快而輕鬆的節奏。眼睛無意間瞄向寫字台一角,煙灰缸下麵壓著張便簽,上麵隨手記錄的,是前些時候在公寓裏頭,在卓揚速寫本上看到的英文地址與聯絡方式。 嚴耀欽雙腳架在台麵上,仰靠著,將濃濃的煙氣噴到半空中,像玩遊戲一樣。過了一會,終究忍受不了好奇心的驅使,坐直身體,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阿伍,幫我查點東西……” 第47章 妒火中燒 嚴耀欽的一天,是從小兒子的歡笑聲開始的。 事情的源頭,是一包新口味的巧克力餅幹。餅幹放在廚房一側的小儲藏間裏,卓揚在批評肥狗波比不該隨意到廚房騙吃騙喝的同時,自己卻經受不住精美包裝的誘惑,躡手躡腳去偷拿他本應忌口的食物。 儲藏間建在櫥櫃下方,木格子門很低矮,平時大家進進出出都要彎一下腰。不過,以嚴予思的身高,是大可以挺胸抬頭、從容不迫走進去的。甚至於,他還把這一發現當成了不起的成就,拿到全家人麵前炫耀過。 可當卓揚按照正常步速往裏邁的時候,隨著“咚”一聲巨響,額頭結結實實撞在了門框上。淩彩衣聞聲趕來,卓揚蹲在地上,揉著額頭冒出的大包,疼得不住吸氣,眼泛淚花。 忽然間,他又像得了什麽喜事一般,猛竄起來,瞪大眼睛看著淩彩衣,嘴角彎成了小月牙。淩管家高挑起眉毛,瞬間領悟,眼皮一甩,拉著卓揚踢踢突突穿過客廳跑上二樓。 餐桌旁的嚴耀欽和嚴予行目光追隨而去,各自疑惑不解。 片刻功夫,卓揚手裏把玩著尺子從樓梯上輕快而下,向爸爸和大哥宣告:“嘿嘿,我已經正式超過一百七十又兩公分了!”這可是個巨大的勝利! 作為青春期少年,身高向來是他的一塊心病,卓揚很害怕受到健康的影響,再也長不高了。 看著小兒子心滿意足的傻像,嚴耀欽啞然失笑。 嚴予行則主動走上前逗起小孩玩:“是嘛,這麽高啦?”重因故意落在“高”字上,貼身站在弟弟麵前,手掌擱在對方頭頂,又平移到自己頸間,居高臨下但笑不語。 兩相對比之下,卓揚依舊矮了嚴予行一個頭的高度,被對方運動員般標準健美的身材反襯著,他越發像個可憐巴巴的小雞雛了,剛剛那點興致立刻蔫了下去。 嚴耀欽又哪裏舍得他的寶貝阿揚受一點委屈,當即安撫道:“不急不急,奀仔才多大,還有好些年可以長呢!別看你哥哥高,他已經定型了,你隻要多吃東西多鍛煉,早晚會趕上他的!” 這種明顯哄小孩的話,卓揚很不以為然。他悶悶坐到餐桌前,賭氣似地咕嚕咕嚕大口吞著牛奶。中間嚴予行看看弟弟,又笑嘻嘻抬起手掌兩邊比劃了一回,卓揚氣不過,掰下一小塊麵包朝大哥丟了過去。 嚴予行被弟弟放肆的舉動嚇了一跳,抬頭假意瞪眼製止,表情卻依舊是笑著的。嚴家雖然不是什麽世家貴族,多少也有些規矩,從前老爺子活著時就算不講究那些“食不言,寢不語”的禮節,卻絕對不允許孩子有糟蹋食物的行為。 所以嚴予行小心翼翼偷眼觀察著爸爸的神情,生怕弟弟的無意之舉惹來訓斥。誰知爸爸不但沒有出聲阻止,反而跟著嗬嗬笑了起來。 這下他也有恃無恐了,撿起裝砂糖的空紙袋丟向弟弟進行反擊。兄弟倆就這樣毫無顧忌地在餐桌上展開了一場幼稚無比的投擲大戰。 從始至終,嚴耀欽都目不轉睛望著神采奕奕的小兒子,眼含笑意,無限疼惜。 淩管家驚訝地眼皮翻上了天,她感到自己的記憶和認知同時被顛覆了。最初小少爺不再是那個小少爺,後來嚴家不再是那個嚴家,現在先生也不再是那個先生了。 嚴耀欽細心地察覺,自從康玉珠這個威脅被解除之後,籠罩在卓揚頭頂上的烏雲霎時間散開了,他變得更愛笑,更活潑,整個人清澈而透亮,淡然又溫暖。 一大早看到這樣的卓揚,嚴耀欽的心情也像是此時裏島的天氣一樣,風和日麗,春暖花開。 - 對於嚴耀欽來說,即便什麽也不做,僅僅是和心上人同處一個空間,也是種莫大的享受。因此這一段時間,除了必要的會議與應酬,他都是留在家裏處理工作。 他的卓揚就好像散發著甜蜜芬芳的初開花朵,吸引著他這隻重拾少年滋味的老蜜蜂勤勤懇懇圍著打轉。 當他麵對著一堆文件資料凝眉思索的時候,卓揚正在一窗之隔的後院草坪上,陪波比玩著丟球的遊戲。那是專門為波比擬定的減肥計劃,此外還特意給小狗製定了嚴格的食譜,明令禁止它再由著性子胡吃海塞。 窗戶大開著,兒子的指令聲,小狗在草葉間奔跑撒歡的沙沙聲,都隨著和煦春風一道被送入了室內,也送進了嚴耀欽的耳朵。不知不覺,憑空生出一隻看不見的小手,在他心頭不疾不徐地撓啊撓啊…… 沒一會,嚴耀欽的眼神就從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圖表上滑開了,一路遛下寫字台,越過窗欞,落到外麵那個無比鮮活的小小身影上頭。 天氣日漸溫暖,樓下的一人一狗盡興瘋了半天,都汗水淋漓。卓揚擺成個大字仰躺在綠油油地毯一樣的草叢裏,摘下口罩貪婪呼吸著新鮮空氣,波比則伸出長長的粉舌頭,口水嘀嗒四濺。 終於,嚴耀欽按耐不住湧動的心緒,趴到窗口看了個夠,並大聲提醒:“不可以睡在那裏,會著涼的!” 卓揚頭也懶得抬,隻伸出胳膊衝著窗口方向揮了揮,示意心中有數。 嚴耀欽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捧起文件,一頁頁胡亂翻著,沒用上三秒,鋼筆一丟,拎起件外套邁開雙腿向樓下跑去。 經過一段日子的相處與刻意討好,波比已經把嚴耀欽當成了自己人,剛嗅到一點他的氣味,就興奮地狂奔而去,一躍撲進懷裏,充滿激情地添了嚴耀欽滿身滿手口水。 卓揚屈膝坐了起來,看到自己的小狗竟然對其他人表現得如此賤兮兮,大為吃醋,高聲呼喚道:“肥波,過來!” 聽見主人的呼喚,波比立刻丟下老嚴,轉身往回跑。 嚴耀欽自然明白卓揚的意思,不過如今逗弄小兒子已經成了他最喜歡的娛樂項目,所以不等波比抵達目的地,他又不甘示弱地用充滿了磁性與安全感的低沉男聲叫道:“波比,有牛骨頭哦!” “叮叮!”波比的一雙狗眼被“骨頭”二字點亮,猶如兩顆爍爍放光的燈泡,這幾天的節食瘦身法早已讓它苦不堪言了,什麽主人,什麽忠誠,管他的,撒開四爪如離膛的肥炮彈般,向嚴耀欽射去。 於是,在一疊聲的“肥波,看,球球!”“波比,特大號牛骨!”“肥波!”“波比!”的叫喊中,小狗徹底抓狂,無所適從了。 看看自己的主人,再看看早已認定為二號主人的那個男人,他很鬱悶地跑到樹根底下,撅起屁股留下了一坨黃燦燦的狗屎,揚長而去。 - 如果嚴予行得了空閑,卓揚偶爾也會拉著他一起出門,好幾次,有意無意與卓緣表姐湊在一起,使這兩人間漸漸熟識了起來。 嚴予行與卓緣兩個,骨子裏都是簡單直接的人,沒什麽心機。卓揚也不奢望他們成為朋友,隻是同齡人之間,更容易找到話題。一旦有了交流,再發生矛盾的時候也更好溝通一些。就算無法靠兩個孩子來解開家族間多年積怨,起碼,不會在他們身上繼續深入地交惡下去。 嚴耀欽看出卓揚的目的,明白他是為了兩家人著想,雖然沒有說什麽支持的話,卻也沒有反對。畢竟,再與卓家鬥下去,最難受的還是卓揚。 唯一令他不滿的,是自己沒辦法參與其中。總是聽兩個兒子說去了哪裏,搜羅到了什麽好玩的東西,品嚐到了什麽口碑美食,在哪裏拍到了漂亮的照片,卻隻能聽聽而已。 因為這點陰暗心理作祟,嚴先生假公濟私地給大兒子安排了足量工作,剛好夠他從早到晚在外麵跑,今天飛美國,明天飛日本,後天飛台灣,就是沒時間留在裏島喘口氣。 借著這個空檔,嚴耀欽總算能把小兒子占為己有了。出入就當司機,日常就做保姆,兒子無聊的時候拿起筆畫畫,他也主動請纓端坐在椅子上當模特。一幅素描要畫上兩三個小時,每每坐得他身上長蟲,卻不敢亂動。 更有甚者,哪怕稍稍流露出一點困意,小兒子也會毫不客氣地發號司令說:“老嚴,眼睛睜大一點看,不然把你畫成盲人!” - 能趕走自己的兒子,卻沒辦法趕走卓家的女兒。嚴予行不在,卓揚依舊三不五時和表姐保持著聯絡。嚴耀欽心裏再多不滿,也不敢表現出來,隻能從阿義身上下手,牢牢盯住兒子的動向。 越是討厭什麽,就越是被什麽緊緊纏住。嚴耀欽傍晚回家的時候,路過多倫道,等紅燈的間隙,正好看到卓揚姐弟在街邊並肩而行,談得很是投機。卓緣手裏拿著個紙袋,交給卓揚,卓揚興奮地朝裏麵看著,又是驚喜又是感激,幹脆衝上去給了姐姐一個大大的擁抱。 表姐表弟之類,可是戲文裏常常出現的鴛鴦配,卓緣與嚴予行同年,就算是以嚴予思的年紀來算,也有“女大三,抱金磚”的說法撐腰,真讓人不得不防啊。 趕緊打給阿義,冷冷盤問:“少爺在做什麽,怎麽那麽高興?” “啊?”阿義傻呆呆頓了片刻,警惕地轉頭四周張望,終於看到自己老板的車子堵在路口,立刻站得筆直小聲匯報,“卓小姐幫小少爺找到了一套限量版的兵人模型,少爺很高興……” 嚴耀欽啪嗒掛上了電話,麵無表情。真是個臭小子,幾隻模型就把你搞定了?還玩什麽當街擁抱! 第48章 有血有肉 卓揚回家的時候,嚴耀欽好整以暇,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報紙。捏報紙的手力道十足,邊緣被抓得皺了起來,眼神一目十行掃過,幾乎要摩擦出嘶嘶火花。 室內很安靜,那些平日忙碌的工人或許都嗅出了危險氣味,早早躲出老遠。嚴耀欽一見小兒子,報紙一折:“阿揚,我們到書房聊會兒好嗎?”